徐引翡早就死了。
死在冬天冰涼的湖水帶給她的徹骨寒冷中。
死在與她無親無故的陳家。
甚至,死在了愛她的賀艾娘之前。
若非她這一抹後世慘淡的孤魂,始作俑者又怎會有機會面對面對哭訴、懺悔?
顯金的詰問,一聲高過一聲,將逍王震在原地,目瞪口呆。
“我現在可以保護你了”
逍王像一個急與炫耀家底的娃娃:“翡翡,你放心,如今我已可以好好保護你!你們從福建回來,鄭大夫來請平安脈時,同我說,有個女娃娃與水蘇相貌有六七分相似,我便疑心是你,派了影衛去跟“
“如今,昭德帝已然不中用,連同他那皇后、十來個妃妾和七八個兒女全都搬至承德行宮去了,如今你親姑母當權,東南二十載掀不起波瀾,西北韃子也陷入了內亂,大魏近日無憂、遠日無愁,你可以做唯一的公主,你是不是喜歡徽州?我叫姐姐將徽州、蘇州一帶全都撥給你做封地!你喜歡做生意,我們就將積慶坊的一條街盤下來,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逍王說到一半,如同想起什麼來,“還有喬家小子!你若喜歡他,我立刻求了長姐擢升他作禁衛指揮都督,加封一等勳爵,他想外放做一方大員也可,想留守京師,便是內閣、三公也隨他挑.“
逍王急切地碰了碰百安大長公主的肩膀:“姐姐!姐姐!可以吧?可以的吧?”
百安大長公主眸色意味不明地看向幼弟。
她想笑,卻拉扯不出一抹無奈、嘆息、譏諷和遺憾交雜的笑意。
人的感情太複雜了,五官能給出的反饋,絕不能與之完全契合。
這個弟弟,是中宮嫡出,一路順遂,萬千寵愛,仁善有之、隨和有之、穩健有之.卻終究失之於平、失之於庸常。
她以爲幼弟雖不可革新闖蕩,但至少能守成固本。
誰知
——爲人帝王者,寧肯詭譎狠辣,絕不可平常庸碌:前者尚有一戰之力,後者只能潰不成軍。
百安大長公主的目光從幼弟身上,轉向顯金,她唯一的血脈相連的後輩。
小姑娘雙目迸射出的神采,有藏不住的憤怒。
“我只有一個爹,我也只姓賀,名顯金。不是什麼翡翡,更不姓徐。”
顯金轉身欲離。
百安大長公主一口長長的濁氣自胸腔緩緩吐出,她想說些什麼,卻終究什麼也沒說,終是微微擡起下頜,伴隨着沉重的嘆氣聲,緩緩闔眼。
逍王捂住胸口,撕心裂肺哭道:“我我.我竭盡所能了我一生與人爲善!從未做過傷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爲何究竟爲何,這世道這賊老天竟欺我、辱我、負我至此啊!”
顯金被這一句話牽扯住,低垂着頭站在湖心之亭的青磚地上,正南、正北、正西、正東四個方位的朱漆柱被蒙了一層黑布,黑布之下是四爪藩龍——當初龍潛時,身份的象徵。
顯金微微側首:“身處高位,無能,即爲惡罪。”
一言既出,顯金再無回首,推門而出。
天色很晚了,連蟬鳴的聲音都輕細了許多。
顯金挺着脊背,走出湖心亭,剛上岸,腳下便一軟,險些栽倒下去。
一隻寬大、暴露青筋的手,像打撈一隻溺水的魚一般,將她輕輕拉起。
顯金擡眸。
是喬徽。
風塵僕僕的青年人,還穿着沾滿黃沙與飛土的布面甲,頭髮高高束起,只有幾根散落的鬢髮沾染了汗水緊緊貼在脖頸與面頰。
他一雙眼亮得懾人。
“你不是在西山嗎?”顯金聲音發軟發顫。
喬徽言簡意賅,擡眸看了眼閃爍亮光的湖心亭:“三個時辰前,爹派人來信說大長公主與遜帝都來了,叫我立刻返程——”
喬徽一笑:“可能是怕你跟遜帝打起來,他一個瘸腿老頭兒攔不住吧?”
顯金扯開嘴角,給了個很敷衍的捧場笑。
喬徽扶住顯金一路向內院去。
走了兩步,顯金才覺腳下去了幾分虛浮,終有種踏實地之感,便不叫喬徽再牽。
北苑的燈依次亮起。
張媽媽揉着眼皮,睡眼惺忪地出來看:“還吃飯嗎?竈上熱着雞湯和香腸。” 顯金擺擺手。
張媽媽“哦”了一聲,“那我接着睡了啊。”餘光終於掃到喬徽:“喬公子也來了,進去坐進去坐。”
北苑正堂的門“砰”地闔上。
張媽媽這才反應過來,右腿蹬地尥蹶子,瞬時雙目圓瞪。
什麼!
喬徽來了!?
這麼晚!!?
來幹啥!
張媽媽想衝進去守護自家姑娘的清白,卻被身後的鎖兒一把扯住命運的後脖頸。
“.以前在宣城府,喬公子就常常半夜爬窗.您就別管了。”
張媽媽:?
她錯過了什麼?!
這特麼是燈下黑啊!
三百里外老張家隔壁老王的山羊生的雙胞胎,她都知道——她家姑娘的事,她是兩眼一摸瞎啊!這屬於牆內開花牆外香,瀆職失職張媽媽啊!
得到張媽媽保送的喬徽大搖大擺進了屎殼郎閨房,摸一摸桌上的算盤,撣一撣博物架上的蘭草葉子,主打一個多動症。
顯金無暇顧及喬徽,身上一軟,便四仰八叉地倒在了美人榻上,雙目空洞地看着屋上房樑,眨了眨眼,房樑被一張棱角分明的大臉擋住。
喬徽低頭笑問:“所以,百安大長公主當真是你姑母?”
顯金慢慢擡起頭,再緩慢點頭。
喬徽跟着頷首:“如今是怎麼打算?我入贅?還是你肩祧?”
“啪——”顯金丟了個梨,準頭極好地砸到喬徽臉上。
喬徽壓根沒想躲,拿額頭一頂丟到手上,順嘴咬了一大口,笑嘻嘻道:“真甜!”
顯金眯了眯眼,一聲笑。
不得不說,喬徽總能叫她緊繃的神經緩和下來。
顯金平了平情緒,言簡意賅:“我沒認。”
喬徽不吃驚,三下兩下把梨吃完,站起身輕車熟路地找水淨手,一邊擦手,一邊道:“白墮之亂那事,屬實是遜帝做得不地道。”
遜帝先頭找上他,他就留了個心眼,四處打聽了一番白墮之亂的起終。
有種說法是,流民是李閣老特意放出來的,意在逼迫當初的遜帝實行新政變法,即調整階梯式賦稅、再次重置耕地、再次平分——此項變法分的是既得利益者的餅。
遜帝熬了半年沒答應,李閣老便開了個口子想讓流民進京,真切地讓遜帝看看在繁重賦稅徭役之下的民生究竟是什麼樣子。
遜帝扛不住,點頭了。
變法施行下去,既得利益者卻不幹了。
山東山西等中原區域的土地,全然是鄉紳豪家的禁臠,人家地頭蛇自己不出頭,挑撥着匪類與流軍出頭。
叛軍與流民中途匯合,兩股截然不同的利益羣體,反而形成了大勢。
你說這冤不冤?
不支持革新,也他媽被造反;支持革新,也他媽被造反。
最絕的是,支持和不支持的兩股勢力併成一股來造反。
這他媽誰說得清啊。
若是百安大長公主在位,局勢不一定控制不下去,可惜當時在位的是遜帝。
而因此事引發的系列後果,更是遜帝難以預料的。
“你娘.”喬徽開口。
“高貴妃。”顯金道:“我娘叫賀艾娘。”
喬徽從善如流地改了稱謂:“高貴妃自入宮以來,便獨得遜帝寵愛,一路高升,不過短短十年間從嬪擢升爲貴妃,引六宮側目,當時的皇后陸氏出身名門,家中長兄獨掌禁衛營、京師指揮使司和西山大營三處近郊軍力,陸皇后與遜帝是青梅竹馬、結髮夫妻,在高貴妃未進宮前,一向恩愛。”
昨天晚上就發了的,一直在審覈,今天休假又一直沒人.
我估計是“造反”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