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官者,能力強固然要緊。
臉皮厚,也是爲官之道:京師朝堂受百安大長公主垂簾聽政一段時日,對她的脾性有一定了解,知道這是個心狠手硬的主,誰也不敢妄爲;地方上,特別是湖廣富庶之地的大員,有幾個頭鐵的,沒敢遞辭呈,但酒後說了好些大不敬的話,多是拿百安大長公主的性別和豐富的婚姻史調笑開涮。
百安大長公主沒給他們求情的時間,京師到地方往返有多長,他們戴烏紗帽的時間就有多長——基本上十天之內,完成了職務的清算。
當然,撤職理由不會是偷摸說領導小話,但敢在大庭廣衆下說領導小話的員工,一般來說不可能沒有其他小辮子。
就跟拽蘿蔔似的,揪着小辮子一拽一個準。
十天,湖廣臣工幾變。
十日期到,再開朝,就連那個顫顫巍巍、一副天都要塌球了的老臣工都若無其事來上朝了。
別人揶揄他:“原以爲老大人會我以我血薦軒轅、以死明志,給百安大長公主一點苦頭吃吃呢~”
老臣工目不斜視:“朝廷育我、培我、栽我、助我、庇廕我這些年,豈能容我放肆任性,棄千千萬百姓於不顧?”
別人:如果你把你攥玉芴的手稍稍鬆一鬆,可能顯得功利性沒那麼強。
男人嘛,當官的男人嘛,自我疏解最厲害了,至少一兩百年才能出一個碰死在金鑾殿的諫臣代表。
如今掐指一算,估計還沒閏到那個年頭。
想進步,不磕磣。
滿朝文武在被優化的危機下,統一了認知,明確了方向,堅定了信念,那就一路向北,幹到流淚吧——禮部率先提出今年的KPI,咱完全擁護百安大長公主即位!爭取兩個月完成即位大典的籌備!龍袍啥的,包新的!
緊跟着是兵部響應:兩隸禁衛、西交大營、京畿神兵營時刻準備着被檢閱噢!
在六部積極響應下,百安大長公主的登基儀式方案迅速落地。
禮部本來想大搞特搞,搞出聲勢,搞到新領導的心坎上,洋洋灑灑列了超長的購物單子,雄心壯志地用“千古一帝”來捧百安大長公主。
戶部撕爛禮部的心都有:媽的,全天下就你最懂事,有本事你就把錢都出了啊!
媽的。
戶部胡老頭咬牙切齒罵完,轉頭就拎着幾品徽墨上了喬家的大門,躲開喬家父子,先去給陳敷送了一壺桃花酒,再去找的顯金。
聲淚俱下:“不是家裡沒錢,是錢都有了用處。東邊那兩個島不安分,時刻要警惕着,西邊的軍費也削不得這麼長一個單子,我從哪裡掏錢!哪裡掏錢!”
胡老頭梨花帶雨:“實在是錢太多了,留不住。老頭子我也實在是沒招了才找上您——別人不知道,老頭子我還能不知道您老人家和那位的關係?有些話只能您去說啊!”
胡老頭只恨自己年老色衰,沒辦法另闢蹊徑討這位隱藏權利中心的喜歡,只能捶足頓胸,倚老賣老:“不管不管!反正沒錢,沒錢!”
顯金目瞪口呆:想象中的商戰—做空對家股價;實際的商戰—澆死對家發財樹!
想象中的政鬥—老子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個回馬槍殺你個措手不及;
實際的政鬥—瘋批老頭現場發癲: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顯金撓撓頭,想了想:“大長公主刀山血海里闖出來的,有些浮誇的虛禮,你不說,她也不會要。剩下的,便是再不能減的。若是戶部實在困窘,便由我來想辦法吧。”
胡老頭老淚縱橫,在心裡盤算:如今大長公主四十有餘,再幹三四十年不成問題,到這位小公主接班的時候,他正好九十歲,正是闖的年紀!
士爲知己者死!
顯金還不知道自己多了個九十歲的擁躉。
待送走胡老頭,反手寫了封信回南直隸,本來想找宣城商會,想了想還是選擇走老熊那條線。
老熊任了南直隸一把-手,江南向來富庶,出點血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
顯金一封信過去,熊呦呦和兒子崔阿圓華麗麗地過來。
母子二人如今正在忠武侯偏廂靜候。
一衆人下了馬,喬放之交代了幾句除夕家宴的規格,喬徽去了西山,顯金脫大氅進屋,熊呦呦抱着虎頭虎腦的長子崔圓,正烘紅泥炭吃翻沙紅薯烙,見顯金進來,將長子放一邊,站起身迎了過來:“可是累壞了!先坐船再是馬車,進京後又趕緊在驛站沐浴換衣——待會我得吃了午飯再走。”
顯金伸開雙臂抱了阿圓,連連:“哎喲哎喲——重了重了,姨媽抱不動了!”
熊呦呦一把打在顯金手背:“不能在小孩子跟前說長胖、長重!也不能說聰明!也不能說相貌好!”
什麼鬼道理。
顯金樂呵呵地點頭:“好好好——咱們阿圓真是個醜醜的小豆芽菜。”
熊呦呦這才心滿意足。三年沒見,倒也不生疏,熊呦呦氣色很好,想來也是,伯父穩坐應天府府尹實權位置,夫君崔衡官運亨通,一路坐上宣城府知府之位,長子乖巧順利開蒙,家裡也沒什麼糟爛事,唯一攪事的婆母也被留在了涇縣,如今將長子交給張媽後,氣定神閒地吃着顯金的蜜棗。
吃到一半,從懷裡揣出一個厚厚的紅綢推到顯金身側:“都是銀鈔子,寶和齋兌得、秋濟堂也兌得,不止宣城府,淮安府、松江府、滁州府城裡的商會都傳了心意在裡面。”
顯金轉身從抽屜裡拿了個冊子,說着就要將名冊記下來。
“記什麼記呀!去年免了賦稅,前年修了運河,大前年又和韃子打,又和倭人打,京師也不太平,如今好不容易能有清淨日子過,便是爲了體面也不能太寒酸。你商賈出身,自是知道做生意也並不全是一身銅臭的二道販子,哪朝好哪朝壞,心裡都門兒清——更何況,你跟南直隸的關係在這裡,誰不給你撐着,誰就是孬種!”
“便是開印刷作坊的尚老闆、河道上的甄老闆、宣城商會的三大家也都是出了銀子的。”
熊呦呦往顯金懷裡揣:“真不多,但也是南邊的心意。”
戶部沒錢,但也得辦事。
不只是登基大典,還有練兵、防堤、暴雪救災民、修繕城池.新朝新立的,幹啥不要錢啊?
顯金收下。
嗯,就當他們買了原始股吧。
熊呦呦舒坦地向後一倒:“伯父那叫一個催,我原本想年後再上京。被他老人家催得不行,說是,你們臘月都不過完,就要出去?”
顯金點頭:“是,要去最北邊,奴兒干指揮都司。”
熊呦呦咂舌:“是聽說原先那位奉大人被撤了職,你們兩個也真是閒不住,放着繁華京師不待,非要到天寒地凍的去處.喬大公子也肯無名無份地跟着你走南闖北?”
顯金:?
說得像她吃了不認賬似的。
還沒吃呢!
“什麼叫無名無份跟着我呢?西北韃子、東邊倭人,北邊還有個羅剎,他是去練兵鎮守,我是去和毛子做生意,把山海關那堵牆打通的,大家各有各的事情幹呢。”顯金也吃了個翻沙紅薯:“更何況,我可是承諾過的,等朝中局勢穩定,我是要給他個交待的。”
熊呦呦想起之前還教導顯金要“咬死喬寶元不放鬆”.
膚淺了,真是膚淺了。
熊呦呦笑起來,嘆了口氣,有些悵然:“以前,好小的時候,咱們幾個就在你最開始的鋪子裡,煮茶喝、烤花生吃,如今你血脈得見天日,喬徽大難不死、扶搖直上,陳家二郎也考取了功名,明明榜眼登科,偏偏自請去了最艱難的玉門關做七品縣令.”
時光啊,真是個有趣的東西。
顯金也向後靠了靠。
涇縣二字,距她,有些遠了。
好似死後重生的那段玻璃渣中摻着冰糖的日子,一回頭,就消融在了溫柔的光陰裡。
“陳家.”
顯金笑了笑。
熊呦呦也跟着笑了笑:“陳家。”
“陳家那老太太年前也過了世。”熊呦呦倀道。
顯金點頭,這事她知道,陳敷回去了一趟,她在京師也帶了百日的孝——這是養恩,無論其間曲折延轉,不可否認,陳家給了她十幾年的飯吃。
“過世前,那老太太捶着牀板子說不出話,把陳二郎叫到病榻前迷迷瞪瞪說了半天,說後悔,說對不起他,說如果能重來種種之類的話。”熊呦呦是最瞭解宣城府時期的顯金的人,一邊說一邊笑一邊搖頭:“老太太恐怕是聽說了你富貴到頂的身份,沒生病前還攛掇着陳二郎來京師讀書找你,生病後日日都在後悔。”
顯金並不言語。
有種話本子,是非得讓曾經爲難過主角的人,全都捶胸頓足、下場悽慘。
她不想當這種主角,也不想唱這種話本。
輕舟已過萬重山。
別人的悔或愧,都與她無干了。
顯金擡眸看向花間摞起來的厚重樟木箱子。
人生嘛,你若堅信是一波三折,那就是崎嶇小路;你若堅信是大道坦途,那必定順風順水。
我命由我,不由人,不由天,不由命,不由運。
只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