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敷見這中年神醫面色不虞,叨咕一句,有本事誰都了不起。
接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將爪子放到棋盅上。
棋盅硬邦邦的,邊緣膈手得很。
戀愛腦看了眼自個兒白嫩的手,心裡估摸着,手背一會兒得被膈紅。
王醫正覆手而上,三十秒後收手,又叫陳敷脫了鞋子看患處,仔細端詳了陳敷紅又腫的大腳趾關節後,再叫伸舌頭、轉眼球、哈氣。
配上他長長的鬍子和堅定的眼神,確實有專家特需號的Feel…
王醫正收手就轉頭寫方子,唰唰寫完,交給顯金,完全不給陳敷紓解心緒的任何機會,快速道,“令尊此爲痹病,飲食不節,風邪入體,致風熱溼痹,民間也稱‘白虎歷節’,發作時痛如虎咬。”
老虎咬人辣!
陳敷抱着腿,“哎喲哎喲——”
王醫正忍耐地眨了眨眼,“溼熱相合,則肢節煩痛,苦蔘、黃芩、知母、茵陳者,乃苦以泄之也。老夫開下當歸捻痛湯,略苦,須按時定量服之,疼痛必略緩解。”
略苦?
誰不知道醫生口中的略苦,是爲苦到發癲;略痛,是爲痛到上吊。
顯金同情地看了眼陳敷。
很好。
這個戀愛腦目光灼灼地盯着藥方——可能只聽懂了“疼痛必定緩解”六個字。
顯金忙點頭,趕緊應道,“待出門,便去藥房抓藥,晌午就熬上。”
王醫正再交待,“一飲一食,必定無比節制,河生海生不吃、未見光者不吃、葷湯酒品不吃、蜜糖蔗乳不吃、烤制煎炸不吃。”
這陳敷聽得懂懂的
“不吃”兩個字,縱然用外邦語言說,陳敷也必定瞬間心領神會。
陳敷抱住jio,警惕地看向王醫正,“那能吃什麼?”
“吃爛菜葉子,吃糠殼子,吃魚骨頭!”
王醫正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轉過頭變了張臉,與顯金和顏悅色,“發病期嚴格忌口,若很長時間不犯,便可少少地吃、時間間隔長長地吃。”
顯金悲憫地看了陳敷一眼,點頭道,“我必督促嚴管。”
說着便預備告辭。
王醫正笑着從兜裡掏出一隻軟緞手枕放在桌上,笑着同顯金道,“要不,陳姑娘也讓我診個脈吧?”
顯金一病二十年,最怕的就是醫生,條件反射想要拒絕。
王醫正如同看穿顯金想法,加了一句,是個華夏兒女都不會拒絕的誘惑,“來都來了。”
顯金:“…”
一邊無語,一邊利索地把手放上去。
王醫正指腹微搭在左手經脈上,眯了眯眼,靜靜聽,隔了一會兒方問顯金,“可患有夜視之症?”
就是夜盲。
顯金點頭。
王醫正再問,“是生來便有,還是偶有發作?”
顯金想了想,前世她就有夜盲,而且是先天的,補充維生素或藥品,只能緩解,不能根治。
這算生來便有吧?
顯金回答,“生來便有。”
王醫正肩頭向下一耷拉,似是一口長氣不可奈何地泄出,眉眼間卻仍舊有不死心,又問,“那可有心悸心弱之症?”
就是先心病。
這她熟。
這具身體心臟砰砰砰跳得強健有力,無論是跑跳還是憋氣,都不會有氣短力竭之感。
顯金感恩般篤定搖頭,“不曾有。”
陳敷在旁嘟囔,“她天天中氣十足得很!特別是教訓我時,聲音大得能把鳥兒打下來…”
顯金看了陳敷一眼。
陳敷脖子一縮,裝作看院子外並不咋樣的風景。
王醫正笑着搖搖頭,“沒有就好,沒有就好。
顯金髮誓,她看出了王醫正的笑容,是苦笑。
“夜視之弱症,若先天便藥石無醫,素日多多食用肝臟、蛋類與紅柿等食材,你脈象平穩有力,均勻絲滑,不見女子常見鬱結堵淤之症。”王醫正再開口時,已整理好情緒,態度可親地看着顯金,“這很好。女子當世不易,務必要心胸開闊,情緒疏朗,方可身體康健、長壽多福。”
顯金感謝地點點頭。
爲人醫者,能說出女子不易,很客觀了。
顯金又誠摯謝過,便拎着還沉浸在只能吃草悲痛中的老父往外走。
剛過抄手遊廊,王醫正便聽到不遠處傳來少女埋怨嘮叨的聲音——“…有沒有告訴您,吃喝適量、凡事適度?有沒有!”
弱弱傳來一聲,“有”
“那有沒有告訴您,不能多喝酒?”
“也也有”
少女的聲音多了絲氣急敗壞,“您一天九頓飯,頓頓外面吃,吃完小稻香,又去溪香閣,回來時還要光顧劉記餅鋪!”
“您是跟牛似的,有四個胃啊?一個裝酒,一個裝肉,一個裝飯,一個裝湯?”
“您吃那麼多!現下好了!腳疼了!”
“大夫咋說的?飲食不節!您多大個人了呀!店子既不需要您談生意,又不需要您灌酒充面子,您真是靠自己吃出這富貴病”
聲音漸漸弱下。
不是少女氣消了,而是他們走遠了,傳不過來了。
王醫正笑了笑,低頭打開拿信封裝下的席敬。
三十兩的銀票。
“這手筆,不是當家人拿不出。”
王醫正身邊的老僕侍從小聲說,“這位姑娘,看來是陳記在涇縣當家作主的人。”
老僕看了眼王醫正,“她看起來頗像.”
王醫正看其一眼,“世間事千千萬,如鏡含世,又如林藏鳥,兩個人相像,再正常不過。更何況,也並非很像,至多不過是身量與身形相似罷了。”
此爲逆鱗。
老僕趕緊埋頭稱是。
隔了一會兒,方聽見王醫正嘆了口氣,“這位姑娘生來便有夜視弱症,且無先心不足之症”
身體的狀態是無法騙人的。
王醫正隔了一會兒,方笑了笑,“不過這姑娘看上去利索能幹,說話乾脆爽朗,脈象奔波有力,想必是一位豁達又大氣的女子。”
老僕笑着再加了一句,“樣貌也十分好,人品想必也很是貴重——否則不會得喬山長舉薦照護。”
王醫正登時心頭一動。
是夜。
幹完一盞苦藥,苦出眼淚花花的陳敷,本已翹着腳,躺在牀上睡下。
誰知,心裡陡然過了個事,翻身一動,一拍牀板子:
“他明明就隨身帶有手枕!”
“卻還給老子用棋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