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段,歸根結底,是爲了目的而服務。
再怎樣繁複而精妙的手段,倘若脫離了這摺疊的動機,脫離了成品,都將失去意義。
類似的情形,甚至,也出現在數學領域之中:從簡單的虛數,到稍複雜的康托爾集,這些定義,事實上完全存在於紙面和數學家的想象,現實中,並不存在虛數和康托爾集,甚至不存在與這些概念對應的客觀存在,這些概念的唯一(應該有的)用途,是作爲實踐分析的中間步驟,作爲現實推導的趁手工具。
這樣的認識,可想而知,並不會爲大多數數學研究者所認同,甚至反脣相譏。
畢竟在數學家眼中,他們構建的世界,遠超宇宙,其中的理論與構想之廣袤宏偉,無法盡述:
隨便列舉出一個數字,都碾壓宇宙中有意義的最大極限,隨意構架出一個維度,都比宇宙現存的狀態更繁複。
但那些美輪美奐、精妙至極的摹想,它們,真的存在嗎。
不同於數學研究者的莫衷一是,物理的研究者們,觀點很明確,即便物理分析和探索的過程中,研究者會不加考慮的使用各種數學工具,涉及從無窮大到無限細分的種種分明與現實相悖的理論和處理手段。
但是最終,在將研究成果賦予現實意義,應用到客觀世界時,這些手段,定義,一個都不會留存下來。
如果最終的結論,出現無窮大,或其他稀奇古怪的東西,
那麼你的研究就出了錯,因爲客觀世界,是無懈的,客觀世界永不出錯。
當然,這樣的表述,並不包括與客觀世界沒有直接關聯的理論研究,和中間過程的探索,只不過作爲一介學生,方然只認爲數學概念、算法都是工具,始終是輔助物理及衍生科學的手段,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空中樓閣。
這樣的陳述,可想而知,方然沒對任何人講過,即便對理查德*費曼也只稍稍表露,他並不確定這位物理學家會如何看待此類問題,索性就少找麻煩。
畢竟,對物理領域的研究者來說,如果只看歷史,很容易認爲“正是數學催生了物理”。
在近現代物理的幾百年歷史,或許,向上追溯到更久遠的過去,數學的確曾有力的指引、推動了物理等學科的發展,從牛頓時代的經典理論,到一百多年前的相對論,數學的地位,越來越重要,可以說一名理論物理學家如果沒有足夠的數學素養,不懂得如何利用現代數學的若干工具,那麼,他甚至將找不到合適的形式來表達、提煉自己的思想和假說,更遑論進行嚴肅的科學研究。
然而另一方面,回顧很多年來接觸過的資料,方然也發現,數學對物理的推動,幾乎都是很久之前的陳年往事。
並非今天的物理,可以脫離數學,獨立的演化;
而是說,對現代物理有幫助、能作爲研究工具的“那種數學”,都誕生在很久以前。
那麼現代數學,今天的前沿數學理論、成果,對當今時代的基礎科學研究又價值幾何呢,情形就並不太樂觀。
今天的數學,成果依然豐碩,新的學科分支和知識領域層出不窮;雖然數學研究的問題,越來越深奧,具體的內容,也並非外行能夠理解,但只消統計數學領域的論文數量,學術活動的議題與規模,也不難摸到其脈搏。
但反過來,現代物理的研究,卻明顯進入了一個瓶頸期。
目前,人類世界的基礎物理研究,缺乏的並非理論、假說,而是實踐的驗證和新發現,而這些東西,顯然無法用頭腦中的數學概念來替代;非但如此,現代數學的新興領域,那些普通人完全不知所云的定義和定理,反而越來越脫離現實,越來越無法在客觀世界的研究之中,充當趁手的工具。
是數學研究在誤入歧途嗎,恐怕不;
而是說,數學世界與物理世界,這兩個世界的相互背離正在加劇。
數學,存在於人類的思維世界,是對客觀世界規律的一種提煉、昇華,本質上是完全而徹底的抽象。
哪怕像1,2,3這樣的數字,也並非真實,而是抽象出的概念。
以抽象概念爲基礎,這樣的科學,究竟能發展到什麼樣的高度,原則上講,沒有極限。
至少,在不考慮計算能力、和體系自洽的前提下,數學研究,沒有禁區,沒有能力所限的未可知,一切都可以嘗試,去定義,去推導,不論阿列夫零,還是TREE(3)這類不可思議的東西,都可以憑空摹想出來,甚至,進一步作爲墊腳石,繼續讓思維向上攀登,永遠沒有盡頭。
可另一方面,生而植根於客觀現實的物理,卻沒有這樣的條件。
蓋亞,直徑六千三百公里的行星,環繞的恆星遠在一點四億公里之外,再遙遠些,至多包括可觀測的宇宙,人類能掌控、或者起碼能觀測到的存在,就到此爲止。
以人類目前能調動的資源,想再有劃時代的發現,在宏偉的物理學大廈中更上一層樓,真的很難。
自然科學的研究,正彷彿天梯,倘若從現有的一個梯級出發,能夠躍到上一級,便可以繼續前進,利用上一級的資源和知識來準備下一次跳躍。
這樣的過程,需要的,並非只是研究者的努力。
現有臺階上能被利用的資源、和能被發現的理論,是否足以讓人類跳到下一級臺階,還是由於某些客觀條件的限制,人類,即便窮竭所有,也始終只能滯留在立足之處,而無法攀上更高的臺階呢。
這問題,不僅他答不出,物理學家也無能爲力。
在第一次長談後,方然在物理系擺弄電腦時,又短暫的和理查德*費曼交流過兩三次,但對於內心深處的擔憂,他隻字未提。
他所擔憂的,並非這搖搖欲墜的文明,能將物理學推進到什麼樣的高度;
而是一旦到了人類文明消亡的時刻,自己變作了孤身一人,物理,乃至其他的自然科學,要如何才能繼續發展下去。
近乎於未卜先知,這問題,即便再怎樣傑出的物理學家,也沒辦法憑空冥想,替他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