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漲，數字的含義很簡單，股票的標價比之前更高，僅此而已。
至於浮華表象之後的實際情形，聯邦的經濟，實打實的物質生產領域，是否足以支持這一波連續上漲的行情，方然心知肚明，現在他並不想考慮這許多。
他只知道，在一片飄紅的大好形勢下，表面上幾乎每一個參與者都賺了錢，只不過對身份、立場不同的人而言，賺錢與賺錢之間，也存在着根本性的、決定最終誰能笑到最後的原則性區別。
買進股票，股價隨後一路上漲，這是賺錢。
管理指數基金，甚至運作場外配資平臺，每一筆交易抽取佣金，這也是賺錢。
即便都是賺錢，對於前者，在真正越過貪婪、閃崩、跌停與管制交易的諸多險阻，真正將現鈔揣進衣兜之前，賬戶裡的數字再高，也不過是紙面富貴。
而對於後者，情形，則很不一樣，不管行情怎樣風雲變幻，佣金，是實打實的，手續費，是實打實的，基金管理支出和配資強行平倉權限，是實打實的，是一經執行，就有馬克現鈔到賬的無風險收益，是任憑潮起潮落，都能穩坐高臺的憑證。
市場，風雲變幻，當無數散戶追漲殺跌，跟着不斷攀升的行情拼命加倉，指望在歷史高點將這些價值連城、其實自己根本漠不關心的股票賣給另一個做着發財夢的接盤俠，而這接盤俠將會出現的唯一指望，就是會有這種人，他、或她的幻想能力，更加強大，會幻想着能找到一個比他更純、更蠢的接接盤俠之俠。
滔滔股海，每一個奮力掙扎之人，都將發財的美夢寄託在別人的頭腦發昏之上，就在散戶自相殘殺、血流成河的過程中，鮮血，則被坐收漁利的大地盡數吸收，只有它，纔是永遠賺錢、從不虧本的贏家。
金融市場，凡此種種的鮮血淋漓，讓方然心生反感，甚至，還有那麼點憤慨。
但他的這種憤慨，卻並非因目擊金融業內人士的唐璜瀟灑，他知道這些人，其實也不過是資本僱傭的打手，在金融收割中分得一點殘羹剩飯的白手套。
事實上掌控龐大聯邦的天量資本，這些資本的管理者，代理人，其行徑與眼前的小嘍囉們相比，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尋常民衆即便拼命發揮想象力，也很難觸及現實，無法看到蓋亞表面正在發生的一些真相。
借金融大潮的東風，豐厚利益落袋爲安，度假，豪華酒店，美人左擁右抱，這些都是看得見的肆無忌憚。
但就在這些跳樑小醜背後，看不見的影子，一個個不爲人知的衣冠禽獸，也許在遠離大陸的海島，或者在高牆電網的深居，抑或航行大洋的遊船，乃至人跡罕至的古堡，純粹爲緩解焦慮、釋放壓力，追逐欲-望、飼餵心魔，所犯下的罪孽，根本無法用語言去描述，亦不用說去形容。
在蓋亞生物圈裡，人，是在對待同類時下限最低的一個物種。
以自己的超卓黑客技術，徜徉在網絡世界，方然只偶得過一些隻言片語、假語村言。
但憑藉對人、人性、乃至意識之黑暗面的深刻洞察，他不難想象，就在同一片藍天、同一片星空之下，蓋亞的某些所在，會發生着怎樣慘絕人寰的駭人聽聞。
想象，無法替代現實，方然也並不願去摹想這些。
但生而爲人，一想到某些“人”，竟會這樣對待同類，他仍難免會憤慨。
憤慨的，並非僅僅只針對這些人間渣滓，而是這些渣滓，倘若僅憑其自身的體力、智力，根本就不可能擁有不受懲處、甚至不被發現的施暴條件；他們所倚仗、所利用的一切，完全來自於蓋亞幾十億芸芸衆生中的絕大多數，那些只想安穩度日的普通人，每天上班工作所創造的一切物質財富。
面對壓榨，只會逆來順受，令施暴者爲所欲爲，乃至讓更多人受害；
這，是庸碌凡夫所能犯下的，最大的惡。
但再怎樣的鞭笞、控訴，於人類文明的大結局面前，也會頓顯蒼白，顯得毫無意義。
反正並不久遠的將來，眼前的世界，一切，都將被命運畫上了休止符，罪惡也罷，憤慨也罷，也只會一併隨之而消逝無形。
助紂爲虐的金融打手，生活紙醉金迷，目睹這一切的方然只冷眼旁觀。
根本上講，他並不羨慕這樣的生活。
因爲他很清楚，這些人，眼前再怎樣快活，也不過是在死亡降臨之前，抓緊時間，讓自己再多一時半刻逍遙，僅此而已。
永生，不管最終能否實現，都註定會是IT相搏、而與其他人無緣。
手套們的醜態，甚至於，使用這些手套之幕後人的醜態，方然無需目睹，也能想象得到，但身爲人類的一員，他的想法，卻與憤慨而無助的聯邦民衆不盡相同，非但沒有憤懣，反而略生嘲弄。
窮奢極欲，醉生夢死，是啊，他們不這樣又還能怎樣呢。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親眼見到，永不下車神蹟降臨的那一天，但他卻清楚的知道，這些人，這些羣體中的所有人，都註定會死，註定將被踢出時間的列車。
最終的結局既已註定，某些人，某些組織，又何必在乎他們眼下的瘋狂呢。
反正他們是註定沒有未來的，被未來所拋棄了的人；
哪怕這未來，並不一定會來。
……
抵達夏洛特的第一夜，陌生的環境裡，方然睡得很沉。
大概是思考消耗了太多精力，第二天一早被語音鬧鐘叫醒後，他還是有點困。
和在大學裡的鐘表般日程安排不一樣，前來夏洛特的這段時間，變化太多，方然沒有給自己制定很苛刻的作息、任務規劃，他先聯繫了“國際商用機器”的HR部門，約定報到時間，然後先到游泳池鍛鍊身體，再去吃早餐。
上午八點剛過，自助餐廳里人還不多，方然一邊吃飯、一邊自顧自的看電視。
即便在這難得的閒暇時間裡，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也讓他對諸如“休閒”之類消耗時間的安排很不適應。
如果不找些“有所收穫的正事”來做，就會渾身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