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還在繼續,時間已不知不覺跨過了午夜。
北大陸天光大亮,西伯利亞腹地則是星辰滿天,“替身機器”裡,四十八歲的男人已經有一點倦怠,卻很罕有的沒及時去休息。
藉助“替身”,在蜿蜒到雅庫茨克近郊的隧道內前行,剛剛經過又一座龐大洞庫,地下深不知幾百米,竟然囤積着如此龐大的武裝力量,哪怕性能落伍、甚至是落後一個時代的陳舊,仍令方然深受震撼。
他知道,這些沉默的鋼鐵巨獸,並未被時代所拋棄;
只消進行一些改裝,安裝不知疲倦、無懼生死的本地AI,與相應的網絡、通信模塊,便會迸發出巨大的戰鬥力。
非但如此,雅庫茨克的地下基地內,這些規模龐大的作戰平臺,其實都已經進行過這樣的改裝,它們絕非理聯、或者沙羅的塵封遺產,而是有完善維護、保養與後勤支持,隨時可以爲PSK而戰的現役。
濱海邊疆大區的武裝力量,看起來,比“天堂軍”曾直面的,更加強大。
在過去兩年中,一系列戰役都以“天堂軍”勝利而告終,這情形,曾經讓方然認爲,海峽對面的PSK不堪一擊。
但現在,見識到雅庫茨克地下的沉默大軍,他的看法正迅速改變。
以如此規模的大軍,是否能抵擋“天堂軍”、甚至將其擊敗,多年來積累了還算豐富的戰爭經驗,方然並不會這樣認爲,但,倘若PSK竭盡全力,將這些一旦損失、短時間內便無法補充的部隊盡數投入前線,的確會對“天堂軍”造成十分沉重的打擊。
最起碼,在越過白令海峽後,“天堂軍”絕不會進展的如此順利。
空有大軍,卻蟄伏於地下,濱海邊疆大區的管理長,爲什麼會這樣做,放在之前方然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但現在,這一切只讓他百味雜陳。
傷感,就是這樣的感覺麼;
一定是的。
履帶碾過石壁,炮車隆隆向前,距離預定的座標點越來越近,方然一陣心頭髮緊。
戰鬥已經結束了嗎,側耳傾聽,隧道網絡的深處,還隱約傳來雙方交火的聲音,卻一點也不綿密,似乎是最後的掙扎。
搭乘圓腦袋炮車一路向前,現在,分明身在萬里之外,方然卻有點戰慄,他一邊很想讓載具加速前進,早點見到最後的真相,一邊卻又本能般的抗拒,去直面那命中註定,卻又令人悲傷的生命之終結。
死亡,何其可怖;
但無論如何,今天終究還是得一見了。
……
時間,緩緩流逝,地下深處的調車場裡,是短暫的寂靜。
“匿名者”,身爲永生追尋者而無須多言,一個也許所有“同類”都必定見過的暗語,便道出了所有。
接下來,管理長的語氣,夾雜些許傷感與落寞。
“身爲永生的追尋者,同時,也是失敗者,其實我並沒有必要,也沒有資格去討論接下來的一些事。
可是,阿達民先生,之所以冒昧的將你叫來這裡,其實也是無奈。
就算是一個將死之人,以自身全部籌碼、提升你的勝出率,作爲條件,姑且聽聽這個人的彌留之念頭,可以嗎。”
想起“匿名者”的絕筆,腦中思緒奔流,方然面色凝重的點了點頭。
“我所想說的話,其實,或許對你也有一些幫助,雖然只是我自己這樣認爲。
阿達民先生,如我們剛纔所言,在吞併濱海邊疆大區之後,你所掌控的東北太平洋大區將實力大漲,接下去,很有可能從慘烈內戰中勝出,繼而成爲‘那個人’,也因此而有資格,有希望,去嘗試碰觸永生的奇蹟。
科學,毋庸置疑,是改變命運、抗爭死神的關鍵,這一點並毋庸置疑,人類或終有一天會戰勝死亡。
可是,話說回來,即便這奇蹟有一天降臨於世,在讀過那篇遺言之後,你也會明白:
‘不死’,與‘永生’之間,畢竟還是有根本的區別。
一個人的‘不死’,與一個人的‘永生’,區別,是決定性的,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
話音落地,眼見“阿達民”有些不明所以,管理長擡起手,在脖子處比劃了一個“劃拉”的動作。
一個簡單的動作,在同類眼中,卻有別樣的含義,方然頓時領悟。
“是的,正是如此:
不死,是生命可以無限;而永生,是生命必定無限。”
可以,還是必定,至關重要的區別,身爲永生追尋者人人都明白,是“能否消除一切外來的死亡威脅”。
相比於身體的衰老,外來的威脅,物理上讓一具身體毀壞,棲居其中的意識灰飛煙滅的任何因素,纔是永生之路上最大的障礙,正因如此,任何一個永生追尋者,都絕無法容忍文明存續帶來的威脅。
然而,倘若滅絕文明,孑然一身,又遲早會變得不復爲人。
這,是即便成爲“那個人”,也無法破解的永生、文明之二元悖論,令人扼腕嘆息。
身爲永生追尋者,多少年來,始終被這困局所折磨,出路到底在哪裡,毫無頭緒,方然忽然有些萬念俱灰之感,他茫然的看向管理長。
但管理長的話,一直聽下去,卻讓他極其錯愕。
“一個人的永生,與人類的文明,矛盾,看起來是如此的絕望。
其間的悖論,無須多言,身爲追尋者的你我都很清楚,可要說解決的辦法,又是什麼;
永生,絕對無法放棄,這是生而爲人的一條底線,因此而必須爲保留‘人’的屬性而保留文明,然而眼下,這歷史悠久而曾經燦爛的文明,卻似乎已走到了盡頭,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挽救,即便身爲管理員,也是一樣。
說到這裡,阿達民,希望你沒有誤認爲,人類文明,是毀於我們這些管理員之手。
道理很簡單,即便你、我,所有管理員都沒走上這一條道路,文明的軌跡仍不會變,改變的,無非是管理員會是另外一些人、而非你我,僅此而已。
人類文明,自矇昧時代一直到今天,覆滅就在頃刻,原因,究竟是什麼?
這一問題曾長期困擾着我,早在立志永生前,就令我困惑,多少年來耳聞目睹,反覆思考,才似乎抓住了根本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