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大概如此,掌控強人工智能、與撤離民衆之間,確乎是這樣的一種關係。
讓對手看不懂,那樣,豈不是更好。
……
1503年春夏之交,北大陸腹地,兩支大軍正在一大片輻射污染帶中交戰。
前線的戰況,經由無形的電磁波,彙集到戰場指揮監控節點,再經由光纖傳輸到大後方,匯入網絡幹線,直抵位於原佐治亞州的AMA_815。
管理員,生活在厚實岩層下的基地內,自戰爭發起後,幾乎一步未曾離開,“替身”足跡踏遍阿巴拉契亞大區的很多節點,除此之外,沉浸在戰爭氛圍中的男人,並無絲毫興趣邁出基地大門,前往風險未知的地面。
蝸居,如鼴鼠般住在洞中,這一切想必會讓凡人很不舒服,甚而十分壓抑,管理員卻甘之如飴。
北大陸的戰爭,時至今日,已持續了四年時間,陸續消滅一個個割據勢力,先是MIS,再是PCS,乃至越過帕拿馬運河南下,打穿廣闊的南方大陸,其間並未遭遇有實力的競爭者,“伊甸軍”的行動十分順利。
不過,眼下的這一場北征,則未必容易拿下。
東北太平洋大區,發源於原聯邦西北部的割據勢力,多年來,AMA對其關注度十分有限,沒想到在陸續吞併若干大區後,反而是這一區的實力,超出想象,即便在“復仇女神”這種強人工智能的壓迫下,仍負隅頑抗。
“伊甸軍”當面的NEP軍,編制數量,近幾個月來一直在滑坡,看起來已支撐不了多久,很快即可拿下。
勝利即將到來,不論真相如何,這確乎是NEMESIS的判斷。
但身爲一名管理員,人類的某種直覺,卻讓男人對北面的割據勢力心生疑慮,認爲事情並沒有這樣簡單。
尤其是最近的偵查,顯示NEP大區,正在疏散、轉移定居點內的民衆,這一做法豈但匪夷所思,簡直完全無法理解,男人並想不出,掌控“強人工智能”的管理員,爲什麼還要保留“民衆”這種無用的累贅。
說不定,如果NEP早一步處理掉這些人,現在也不會左右支絀。
如果說一開始的情報,讓男人疑惑,那麼現在,“伊甸軍”上千萬作戰平臺大軍壓境,對方管理員竟然還有如此閒心,向後方轉移民衆。
這,只有一種解釋:
NEP的管理員並不認爲,自己即將失敗。
但原因又是什麼呢,坐在中控臺前,男人下意識的擡手摸一摸下頜,他並不願思考。
活着,永遠存活下去,一切爲了這最終的目標,既然這注定會讓世界天翻地覆,漫長而乏味的人類文明也即將消亡,或者,根本就是已經消亡,如今呈現於眼前的,無非只是一點生命消逝引發的抽搐。
考慮戰線對面之“同類”的內心所想,而非乾淨利索的將其剷除,又有什麼意義。
多少年前,從一名“國際商用機器”的普通職員,到掌控兩千萬平方公里土地的阿達民,長久的殫精竭慮,讓男人完全禿頂,身體機能也並非十分理想。
但,這些都無所謂,反正一具註定衰老的軀體,絕非靈魂的永久居所。
相關研究,正在龐大如山的科研基地裡,有條不紊的進行,白大褂們放手一搏,用各種駭人聽聞、無視一切科學倫理的手段,窺看“永不下車”的奧秘。
即便這些探索指向的終章,與自己所想的大不同,男人也不在乎。
或者,一直延續存在,直到莫須有的時間盡頭,只要能碰觸到永生的神蹟,一切皆可犧牲。
只要意識永續,軀殼,只是自然演化賦予的驛站。
千萬年來並沒有任何一個意識,能夠掙脫,只能說他們太無能,太不幸,甚而更渾渾噩噩,還未想清楚人生的目標,就迅疾墮入黑暗。
但今天,這一歷史即將被終結,人類,
將第一次戰勝死亡,拒絕墮入虛無,而是以無論怎樣的形態,
永遠生存下去。
在如此宏偉的目標面前,人,生而爲人的一切法則,根本也可有可無。
情緒高漲,靈感迸發,走出控制室的男人心潮澎湃,一邊回想起多少年來,在遍染鮮血之荊棘路的艱難跋涉。
隱忍不發,臥薪嚐膽,不動聲色糾集同類,在覈彈當空而降之日猝起發難,繼而掃除一切前進的障礙,多年來苦心經營阿達拉契亞大區,下定決心研發出強人工智能,繼而清理所有無用的生物學意義之同類……
一步,又一步,距離目標又近了一些,生而爲人的特質,便又淡漠了幾分。
但那又怎麼樣呢。
遙想未來,即便不復爲人的模樣,即便這正在思考的自我,被禁錮於電流涌動的導線與芯片之世界,所見、所感、所聞的一切,都與棲居在身體時的感知大相徑庭,沒有任何一絲相似之處。
只要這正在運作、思考的“我”,永遠存在,一切都只是代價。
從人,蛻變爲非人,此時此刻,思緒洶涌的男人也渾不知怎樣稱呼,怎樣形容,他並說不上來,那脫離軀殼、棲居於系統中的“我”,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意識,多少還有些彷徨,長久待在時間列車上、因此而躍躍欲試的潛意識,卻已經在嬗變。
正是被這種潛意識所引領,下意識的,男人在逐漸暗示自己,“我”已準備成爲一介非人,一切言行,也無須再遵循任何人間法則。
生物電在奔流,思緒,迸發激盪,新世界的大門恍若已開啓,男人兩手一刀一叉,痛快朵頤眼前油亮金黃的烤LAP,
一點也不覺得噁心,甚而,也一點不覺得誘惑。
即便整條LAP,完全取自鮮活而線條畢露的身體,倘若以原本的樣貌,呈現眼前,必定會引發內心深處的某一欲-念。
男人卻不在乎,甚而,還很嫌惡這一自然而然的念頭。
欲-望,究竟出於自我,抑或僅僅是一場四十億年之演化的塑造,倘若不分清楚這一點,哪怕永生,存活的“我”又究竟是什麼,這可也很難說。
想到這裡,大快朵頤眼前的豐-腴LAP,似乎也失去了意義;
一下子悵然若失,男人三兩下抽出爛熟腿肉中的一根股骨,有節奏的敲擊了幾下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