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邦的法律,對私人住宅有極好的保護,一旦發生衝突,主人甚至可以當場格殺擅闖者,而不會受到追究。
對這一點心知肚明,做客,就是件很有風險的事,方然提醒着自己。
不過還好,提前兩個小時出門,安全的移動到教授的家門口,接下來,方然選擇在車裡等學長們到達後一起造訪,午餐的氛圍相當輕鬆,平時不怎麼在實驗室露面的羅伯特*布朗喝了點酒,話也變得多了起來,和學生們聊得挺愉快,布朗夫人則一趟趟的端餐盤,看得出來,教授夫婦和學生們還挺熟。
他們,之前會經常進行這樣的活動吧,方然猜測着。
自己進入實驗室的時間也不短,但平時深居簡出,年齡又和在座的學生們差了一截,大概之前布朗教授組織家宴時,沒叫自己,他一邊慢慢的用餐,一邊關注餐桌旁的聊天內容,但高年級學生關心的往往都是推薦名額,課題和工作去向,這些,對他來說並無意義。
話說回來,伯克利的幾年一晃而過,拿到畢業證後,他又該到哪去呢。
未來,在方然的腦海中,和一般人想象的人生完全不同,既不憧憬職業規劃,也不盼望掙到大錢,如今的他,雖然每天都在求索,卻還沒法判斷出,接下來到底要如何行動,或者,應該選擇哪一條道路,才能在IT的洶涌浪潮裡抓住一線之機,甚至,向成爲“那個人”的方向努力。
午餐後,學生們在別墅一樓、地下室活動,或者在餐廳裡喝點酒,順便看其他人打遊戲,方然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他在客廳旁的書架翻了一會兒書,正在想要不要提前告辭,布朗教授卻從身後走過,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上個月發出去的論文,種羣演化的那篇,我看過了,思路有一定的合理性;”
和教授穿過走廊,來到別墅二層的露天空間,方然坐到羅伯特*布朗指着的一把椅子上,看來教授想找他聊聊,
“文章提出了一點,細胞層面的DNA演化,對環境有依賴,不同的外界環境可能導致完全不同的演化路線;
有點意思,不過,你是否查閱過足夠的文獻資料,這觀點並不新穎,行內人早就知道,培養皿裡的世界和現實的差別會有多大,所得的數據,只能在嚴格的限定條件下,才具有一些統計上的意義。”
“是的,我查閱過,但……”
“我沒有批評你的意思,恩,只是隨便談談。”
從上個月發表的論文開始,起初,方然搞不明白羅伯特*布朗叫自己來的用意,但他很快放鬆下來,因爲教授的言辭,顯然並沒有一直圍繞實驗室的科研項目,而是轉向了種羣演化研究的現實意義。
一邊不緊不慢的說話,教授啜飲蘇打水,看向別墅區外的一大片城市。
“你說的對,方,最近灣區的治安並不好,這都是經濟危機的緣故,伍爾街的傢伙們又把事情搞砸了;不妨告訴你,最近一週,我在股票市場就賠了十二萬馬克,”說話間,若無其事的觀察方然的表情,教授的話頓了頓,“但還好,在我個人看來,那本來也不是自己的資產,暫時揣在兜裡而已。”
“資產縮水很遺憾,不過、教授,這未必能影響到您;
經濟上的波動,也不會影響到伯克利的日常科研,至少暫時不會,是這樣吧。”
“這可不一定。”
方然的話,暗指在經濟危機時期,找工作很艱難,相比之下大學和研究所就更容易招人,哪怕支付較少的報酬也可。
但羅伯特*布朗呢,倒沒在意學生話裡的潛臺詞,他簡單詢問了方然的近況,然後就問他,對聯邦目前的形勢有什麼看法,以及,今後一段時間的打算,是繼續在伯克利專心念書,還是有打工兼職的計劃。
“經濟形勢很差,而且,一時半刻不會有好轉的跡象,這是我的看法。”
這一次經濟危機,直接原因與以往不同,泡沫與人工智能的雙重打擊之下,聯邦的未來殊不明朗,雖然自己有預感,這場危機的結束恐怕會遙遙無期,但那畢竟只是一種不太成熟的設想,並不適合說給教授聽,“所以,我計劃專心應付實驗室的工作,此外再做些靈活的小項目,靜觀其變。”
在“國際商用機器”的遠程職位,方然沒有講,他覺得還是該低調一點。
對學生的回答,布朗教授點點頭、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後,才挺突兀的提起自己負責實驗室的研究方向:
“那麼,對當今時代的‘種間競爭’,你有什麼看法。”
“您是說……”
一提起這茬,方然很快想到了之前發到郵箱的論文,是的,他曾撰寫過一篇東西,嘗試討論“種羣演化”理論如何應用於人類社會,因爲這觀點有些非主流,寫完發到布朗教授的郵箱,他並未報多大期望。
今天蓋亞里的七十多億人,彼此合作、競爭的關係,似乎都可以套用“種羣演化”的理論來加以闡釋。
即便任誰都清楚,人,分佈在蓋亞各處的芸芸衆生,在生物學意義上都是同一個物種,但在方然眼中,人類的“物種”劃分,依據與其他生物完全迥異,除膚色、相貌等一目瞭然的特徵外,更重要的劃分依據,顯然就是文化,種族,國籍,或者,現實中往往潛移默化發揮着作用的,個人財富與經濟地位。
這樣的分劃,沒有任何生物學上的意義,然而翻看歷史,人類社會從古到今的一切行爲,卻彷彿都帶着自我割裂的烙印。
既然主動、或被動的劃分成一個個略有差異的小羣體,那麼,從社會學角度,人類世界的基本面貌就是競爭,不同團體,不同種族,不同國家乃至國家集團之間的明爭暗鬥,過程驚心動魄,甚或殘忍血腥,然而運行規律卻與“種間競爭”高度相似,雖然那彼此敵對的雙方,身體裡流淌的,本質上都是一脈相承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