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翻涌,模模糊糊的概念,在阿達民的腦海中飄蕩,他一時還看不太透徹。
眼看時間不早,幾小時的斷斷續續訴說、問答,讓方然弄清楚了許多事,他起身準備離開,並招呼在場的機器人,給丁仲義提供午餐。
“謝謝好意,不過,我回去一樣吃‘肥皂’就可以。”
“擔心‘由奢入儉難’,是嗎?
可以,畢竟在短時間內,我並無法給地下城的民衆,提供尋常飲食,這也不是什麼歧視,而是在蓋亞淨土大區全境,民衆都還在食用‘肥皂’,待戰爭結束,擺脫軍事鬥爭的沉重壓力,才能恢復正常。”
“‘蓋亞淨土’……”
揣摩着這名字,椅子上的管理者也站起身,告別前,又開口問了一句。
“阿達民,如果方便告知,
那麼我很想知道,‘正常’的狀態,是什麼樣,是讓一切回到過去,回到從前,還是另有什麼宏偉藍圖?
說真的,我的確很驚訝,在發現我們這些苟活於地下城的人類之後,阿達民,你居然會下令運送物資,而沒有……把我們一概格殺勿論,這對擁有強人工智能的管理員而言,難道不是一種必然;
你,是出於什麼考慮,纔沒動手呢。”
未來究竟是什麼,或者說,想要怎樣的未來,這種問題,方然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佇立在場,看着丁仲義沉默了片刻。
“人死,不能復生。”
“……”
“蓋亞淨土大區,現在,已經控制了三千五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這是蓋亞陸地總面積的四分之一。
雖然還在打蓋亞大戰,但,維持治下幾千萬民衆的生存,也無任何問題。
你問我,蓋亞淨土大區,乃至文明,未來究竟會是怎樣的,坦率的講,我一直在揣摩這問題,迄今爲止,還沒有想出十分具體的框架,能夠將‘永不下車’的目標,與人類文明的存續,完美契合。
在設想出萬全之策前,對待同類,自然要小心謹慎些,
畢竟要殺人,辦法,可以有一千種,一萬種;
但是要讓逝去的生命歸來,迄今爲止,我們人類,卻連一種辦法也沒有。”
“永不下車”,永生,無限長的生命。
這一系列的概念,身爲同類,哪怕只是機緣巧合的當上管理員,丁仲義也完全能明白。
試想在這樣一個時代,又有誰,會未曾憧憬過無限長的生命,未曾渴望讓目光穿透陰霾,目睹那或然降臨的光輝燦爛之未來。
爲了這一目標,這一理想,哪怕明知自己並無親歷的希望,
只要能做些微小的工作,有些人,也仍願埋頭前行,爲此而付出一切。
眼前的阿達民,來自北方濱海邊疆大區的男人,會明白這些嗎,也許,目光掃過身旁機器人上的標記,丁仲義若有所思。
站在眼前的,是人,還是魔鬼,現在又有誰說得清。
“那你就好好想明白吧,阿達民。
我們這些人,現在,已經變爲了階下囚,除聽天由命外,也沒有什麼別的好想。”
經歷過漫長的歲月,一直堅持到今天,管理者的心境已十分淡然,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對每一天都在掙扎求生、最終卻必定失敗的庸庸碌碌之人,這句話,只是無病申銀,丁仲義卻深以爲然,甚而恍若大徹大悟。
自己,與地下城的所有人,早已經準備好去面對死亡;
除此一事,更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於是他準備要離開了。
丁仲義的一番話,說到方然心頭,讓他一時間也有些迷惘。
他看不出來,眼前衣着簡樸、精神矍鑠的中年男人,內心追求的到底是什麼,是一直活下去,是拯救天下蒼生,還是其他更簡單,更直白的東西,
但恐怕必定不是永生。
身爲管理員,新時代的弄潮兒,每一個人都必定以無限長的生命,爲至高的追求;
在阿達民腦海中,這曾經是不言自明的真理,現在,卻經由一樁樁經歷,被逐漸質疑,甚而被動搖。
“等一下。”
● тт kΛn● ℃o 聽到身後的聲音,丁仲義停步,轉身。
“我還有一點疑問,與其調查,索性先當面問你比較好。”
“但說無妨。”
聲線,是出奇的從容,有那麼不易覺察的一刻,目光相接,方然確乎從男人的眼瞳裡讀到了什麼,讓自己知道他絕不簡單。
“你,是不是一直擔心,在其他勢力攻佔‘天夢’地下城後,就會清除掉所有人。”
“掌控強人工智能的管理員,一般都會這麼做,不是嗎。”
“那可不一定。”
不動聲色的詰問,在方然聽來,一點也不覺得刺耳,他繼續問下去:
“那麼,既然一直有這種擔憂,甚至是判斷,站在我這種‘外人’的立場上,說真的,我的確不明白,你和地下城裡的倖存者們,堅持求生的動機。
是什麼,驅使着你們,進行這樣一場幾乎註定失敗的掙扎?”
“我們失敗了嗎?
也許吧,如果你改了主意,決定將我們一併剷除掉,那是可以這樣講。”
就彷彿正在談論的,並非自己、與地下城裡所有幸存者的生死,在阿達民的“替身”與一具具鋼鐵戰爭機器面前,丁仲義不自覺的挺起胸膛,某種自信、乃至豪邁之感,充盈着他的整具身軀。
“你真的以爲,我們,一旦亡於你手,就等於是徹底失敗了?
如果你這樣想,
嗬,那也太小看我們人類了。”
……
人類,這一稱謂,究竟意味着什麼,“天夢”地下城的會面後,這問題就長久縈繞在阿達民的心頭。
丁仲義最後所講的話,聽起來,簡直沒把自己視爲人類中的一員,這似乎是挑釁、甚或侮辱,方然卻渾不在意,他反覆咀嚼的,是丁仲義最後的幾句話,“自身徹底滅亡,並不等於失敗”,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天夢”地下城的倖存者,數量,大約在兩百萬之衆。
這些民衆,多年來一直在地下空間苟活,以目前尚未調查清楚的社會運行機制,或許,也在“天夢”防衛工作中發揮一定的作用,但這並不重要。
決定何去何從的,毫無疑問,是掌控強AI與整座城市的管理者,
所以方然真的很好奇,丁仲義,此人一直以來的想法,信念,究竟是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