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關碼頭,起風了,深黑的天際夾雜着濃重的黑雲,頗有一種黑雲壓城城欲催的感覺。
卞維武手裡提着一根警棍,吊兒啷光的斜靠在扦房的門邊。
天已經完全的黑了,夜風挾帶着水腥氣鼓盪漾着,吹的碼頭桅杆上的燈搖搖晃晃,也映得水面的波光有些光怪陸離。
而在這片光怪陸離的燈影中,一隻巨大的鐵錨緊緊扣着碼頭邊的立柱,伊麗莎白號緩緩靠岸。
“嘿,伊立莎白靠岸了……”老白從扦房裡出來,從懷裡悉悉索索的摸着一隻乾癟的洋菸盒,從裡面拿出一根菸:“二爺,抽根菸。”
卞維武歪着腦袋看了他一眼,才伸出兩指閒閒的夾住那根菸,老白連忙拿出洋火,擦的一聲點着了火湊到卞維武跟前,卞維武將煙叨在嘴裡,湊着那火頭深深的吸了一口。
“二爺,有您罩着,咱們算是安心。”老白點頭哈腰的看着卞維武的臉色說。
“安心?我還以爲你失望了呢。”卞維武嗤笑一聲。
“哪能呢。”老白一臉訕訕,暗裡卻是呸了一聲,真是出了鬼了。
老白跟卞老二的恩怨可謂由來已久,當初卞老二在碼頭時,兩人就爭過地盤,可沒成想,藉着虞家那位大小姐的局,卞老二一躍就進了公廨所了,那老白就惹不起了,但好在,卞老二進了公廨所,碼頭工頭的位置就讓了出來,老白便順理成章的上位,兩人都是老對手了,互相知根知底,卞老二進了公廨所,碼頭這邊也要有人給他遞消息,於是順理成章的,老白便成了卞二爺手下的一號紅棍,如此一來老白的小日子也過的有些滋潤。
只沒成想,又是風雲突變,董幫辦面臨榮家,利德和威爾的打壓,卞老二又成了池魚,最後連差事都丟了,老白失了保護傘,多少有些遺憾,可話說又回來,卞老二失了勢,自然有人趁勢而起,老白在碼頭混了這些年了,多少會有些想法的,只沒成想他這想法還沒付諸行動,只不過一天功夫,卞維武又人模狗樣的回來了,沒法辦,誰讓人家有個好大哥。
“老白,老白,船停穩了……”一羣苦力工聚過來,兩眼都熱切盯着正靠岸的船,有船靠岸就意味着可能會有活幹,有活幹才能賺兩個苦哈哈的錢回家養老婆孩子。
老白是這些人的頭,攬活的事體得他出面,要不然,他們這些人沒靠過去,就要被碼頭的人趕走。
“急什麼急,等着。”老白撮了撮牙花子,不耐煩的丟了一句,回頭又湊到卞維武跟前說:“卞二爺,屋裡兩位還在擺龍門陣呢,這伊麗莎白號到底是查還是不查?”老白說着,還悄悄探了腦袋回頭看着屋裡。
扦房裡,董幫辦對陣威爾,從半開的門裡,威爾在翻着賬冊,而董幫辦端着茶杯專心的喝茶,兩人都不說話,卻也不離開,就這麼對着,氣氛也壓抑的很。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卞維武的了老白一眼說。
老白一臉訕訕。
這時,威爾似乎終於忍不住那壓抑的氣氛,猛的站起身來,賬冊被他拍在桌上,董幫辦這時也放下茶杯,看了威爾一眼,然後慢騰騰的站了起來。威爾哼了一聲,轉身朝外走,董幫辦理了理衣領,也跟在身後出來。
聽裡面有了響動,卞維武和老白兩個都不由的站直了身體。
“伊麗莎白號到了,利德那邊一早遞申訴書,說董幫辦你是假借虞記的事,實則是聲東擊西,是想對利德不利,我們當然一切以事實爲依據,不會偏聽偏信,但董幫辦你作爲當事人,還是要避嫌一下的,查走私的事情就由我帶人去了。”威爾邊往外走,邊回頭跟跟在他身後出來的董幫辦道。
“威爾先生請便。”董幫辦無所謂的笑笑。
威爾突又站定,看了董幫辦一點,不置可否的聳聳肩,然後一擡手,點了幾名扦子手,走到門口,正要往外走,卻又頓住了腳步,衝着卞維武招了招手:“維武,你叫上人,跟我上船。”說着,便遞給卞維武一根雪茄。
卞維武一手接過雪茄夾在耳後,嘴裡依然抽着之前老白遞上來的煙。未接威爾的話,而是轉臉看向隨後出來的董幫辦。
董幫辦拍拍身上的灰,卻是沒好氣的道:“看我做什麼,沒聽剛纔威爾先生說,我不用上船嗎,你小子如今翅膀硬了,想飛就飛唄,不過啊,別怪我倚老賣老,你看看我的今日,再想想你的來日……”
董幫辦這話就很有敲打的味道了。
卞維武沒吱聲,威爾在一邊看戲,老白縮縮脖子,跟一邊的工頭聚一堆蹲牆角去了。
扦房屋檐下的一盞氣死風燈在風中搖晃,光影在各人臉上交錯。
“賣餛飩咧,賣餛飩嘍,祖傳三代徽州老街的餛飩……”
一個粗衣老漢挑着一臺暫新的餛飩挑子從茶樓外面街面走過。
“典老兒,來兩碗餛飩……”卞維武突然衝着那賣餛飩的老漢招手,然後咧了咧嘴跟董幫辦道:“董先生,請你吃一碗餛飩。”
江風很急,董幫辦將兩手攏在袖子裡,轉頭看挑着挑子過來的典老漢,咧咧嘴:“也好,肚子正餓了。”
卞維武咧嘴笑笑,轉頭衝着威爾行禮道:“我想陪董幫辦吃碗餛飩再過去,求威爾先生行個方便好哇?”
“我曉得你們中國人講究好聚好散,好吧,那你快點,別誤了差事,真誤了,就別怪我不給你大哥情面了。”威爾無所謂的聳聳肩,便招呼人一起朝伊麗莎白號船去……
卞維武咧了咧嘴,這洋人看着真不爽。
“卞二爺,董爺,你倆位坐。”典老漢放下肩上的挑子,麻溜的把一頭挑子上掛着的收拆椅放下來,撐開招呼卞維武和董幫辦。
招呼完,典老漢就忙活開了,挑子兩頭那兩臺暫新的櫃子,一臺櫃子中間擺着爐子,上面就是簡易竈臺,邊上還有架子,掛着勺啊鏟啊的。
典老漢打開爐子的封火蓋,拿扇子爐了一下,火頭一下子就竄了上來,爐上坐了一隻鋁鍋,典老漢兌了水,然後蓋上蓋子,等着水開。
等水開的當口,典老漢又擺弄着挑子另一頭的櫃子,是一個簡易碗櫥,裡面擺着各種碗筷以及調料等,上面就是一張收折的小桌面,四面一打開,正好是一張小桌,桌子中間是玻璃檯面,檯面上四格,擺着各色糕點。
櫃子外面,棗紅油漆,刷着金色的“虞記”兩字。
典老漢拿了筷快,配好油鹽醬等調料。
“喲,曲老兒,你這鳥槍換炮了呀……”董幫辦移着小椅子到桌邊,拿後輕輕敲敲檯面打趣,這典老漢一直都在碼頭邊上賣餛飩,大家都是熟人,平常典老漢挑的挑子,鍋啊,爐子,再加上雜七雜八的東西,看着灰撲撲的,若不是曲老漢的餛飩手藝着實好,那污糟的挑子只怕都沒什麼生意,如今到是新氣象了。
“那可不,吃飯的傢伙呢。”曲老兒咧咧嘴,頗有些得意,虞記這挑子着實設計的好,使喚起來簡直就跟說書人嘴裡說的,叫什麼來着……如臂使指。
“喲,這是虞記弄出來的呀,置辦這一套,本錢不小吧?”董幫辦看着挑子上虞記的印記,便跟典老漢拉起了家常,他一生算計,做事也耍盡陰私,靠着江海關幫辦的位置也混成一個人物,但說實話,他內心從未有象現在這樣平靜和輕鬆過。
“嘿,人家虞記不收錢。”鋁鍋的水開了,典老漢將餛飩下到水裡,拿着勺子和了一下,將餛飩和開,怕粘着,然後蓋上蓋子,又回頭笑嘻嘻的跟。
“喲,虞記這樣好心呀是散財童子不成”董幫辦瞪着眼睛,先是掃了對面的卞老二一眼,虞記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呵,董爺,您是瞧多了世面的,自也曉得這天上哪可能無緣無故的砸餡餅,真要無緣無故示好,我典老漢還不敢收了呢,誰曉得背後有什麼坑,董爺,老漢這話有理吧?”典老漢笑嘻嘻的說,鍋裡的餛飩這時好了,蓋子一掀,那熱氣騰空,便糊在了屋檐下的氣死風燈上,立時就象一層霧一樣蘊染開來。
典老漢邊說邊舀餛飩,董幫辦接過那碗餛飩,便也點點頭:“在理。”
對面,卞維武悶不啃聲的先吃了起來,碼頭的江風寒意深重,這滾燙的餛飩下肚,暖意便從心底涌向周身,舒坦死人。
“人家虞記送東西講究着呢,你看看我這挑子,這櫃面,玻璃的,玻璃下面看清楚是什麼了沒……”
別看曲老漢一把年紀,但平日裡走街串巷的,一張嘴巴利索着呢,說的天花亂墜。
“喲,我瞅瞅……你老這是還賣糕點哪”董幫辦邊吃着餛飩,就看小桌中間玻璃櫃檯面下的糕點,好奇的問。
“那可不,所謂拿人錢財,忠人之事,我們拿下了虞記的挑子,自然也要順帶幫虞記賣糕點。”典老漢道。
“那你這樣的小本生意,拿貨也要壓不少本錢吧”一邊客人也好奇的問。
“不要本錢,我們跟虞記簽了合約的,每天早上,到虞記各分店去領糕點,多少量虞記是有登記的,一天下來,晚上,就要去虞記,同樣不拘是總店分店去結賬,如果有沒賣完的呢,也退給虞記,這樣虞記就保證我們每天賣的糕點都是新鮮的。”典老漢說着又道:“象我這樣的挑子,全上海各街各巷都有……”
“嗯,不錯,不錯。”董幫辦突然呵呵的笑了。
“老漢,來一碗餛飩。”有人招呼,典老漢又回頭忙活。
董幫辦喝了一口茶又擡頭衝着卞維武道:“陶家那小子還到處扇風點火,以爲攀上利德還就真能借利德的勢壓虞記一頭?卻不曉得,虞記已經抄了陶記的老底了。”董幫辦這樣的人本就有七竅玲瓏之心,從典老漢嘴裡這些,自然便能推斷出虞記的佈局。
“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呀,我們這些老傢伙是要死在沙灘上了。”董幫辦這話音裡便有一絲寂寥。
“你別這麼不甘心,我大哥說了,一年四季由萌芽,生長,收穫到蘊藏,而論每一個具體的生命,均是由生到死,我們人不過是芸芸衆生之一,我大哥喜歡王陽明,他最喜歡的人生境界是,我睜眼花便開了,我閉眼花從未存在過,我大哥這些文縐縐的東西我是不太懂的,但想來董幫辦你也是見過花開的人,又有什麼遺憾的呢。”卞維武大口的吃着餛飩,餛飩的辣油很辣,卞維武額上冒着汗,但痛快。
“哎呀,你大哥這真是生不逢時啊。”董幫辦有些感嘆的說。
“呵,什麼叫生不逢時?老祖宗還有一句話說,我命有我不由天呢。”卞維武說着,從口袋裡掏出幾個銅錢,拍在桌上:“老典,結賬。”說完,便站起身來,衝着董幫辦說:“好了,陪你吃也吃好了,我得上船了。”說完,卞維武擺擺手,招呼幾個公廨所的兄弟。
“呵,卞老二,是你大哥不放心我,怕我變卦呢?還是你小子不想你大哥背鍋,想壞我的局呀?你這麼巴巴的去給威爾掠陣。”董幫辦吃飽了肚子,點了一根菸,衝着卞維武沒好氣的道。
剛纔他跟威爾對陣時,威爾爲了亂他的心智,有意無意的提到了某一卦信,他就曉得卞維武也是衝着那封信去的。
卞維武擡起的腳又放下,回頭衝着董幫辦臉色也不好:“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大哥他是想留你一命。”
海關想截留稅款的事體若是由董幫辦揭露,那等於董幫辦之前就一直在戲耍領事館和江海關,那董幫辦可就把英領事和墨賢理得罪死了,更何況董幫辦屁股還不乾淨,墨賢理也是個辣手的,那還不往死裡整董幫辦,這也是之前董幫辦打着必死決心的原因。
但這事體若是由他們這邊揭露,跟董幫辦就沒關係,董幫辦反而因此背了一個賣國的罪名,英領事和江海關那邊或許表面還是會把事情推給董幫辦,但也只是表面,暗裡因着千金買馬骨之意還得保一保董幫辦,如此董幫辦可從容而退。
“呵呵,保我一命呀,你大哥就是太優柔寡斷了點……”董幫辦深深一嘆息,隨後又擡頭:“你說這人活一世,睡覺不過一張牀,吃飯不過一個胃,可卻這麼孜孜以求的生活,爲的是什麼?”
“痛快。”卞維武道。
“是啊,痛快,那你說如果讓我活的跟過街的老鼠一樣,那有何痛快而言。”董幫辦笑笑說。
因爲若是由維武這邊揭露,江海關那邊爲了逃避議論,必然會有事情截在他頭上,畢竟本來就是他運作的,那到時他還不叫國人的吐沫給淹死呀。
卞維武撮了撮牙花子,看了董幫辦一眼,果然如大哥說,董幫辦已定下死心了。
“其實啊,我說你大哥優柔寡斷也是不對的,這回這主意我看八成是你小子的意思,你大哥只是沒有阻止罷了,你曉得你大哥爲什麼不阻止嗎?”董幫辦突然又笑呵呵的說,卞老二這小子有時候太自負,得讓他認清自己。
“爲什麼?”卞老二咧咧嘴。
“那是因爲你做的是無用功,我布的局你大哥都未必能破,何況你……”
董幫辦這話自有一翻氣勢。
“哼”卞維武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
“兄弟,走,登船。”手一揮,一人當先,便帶着手下幾個兄弟朝伊麗莎白號去。
董幫辦看着卞維武一行人的背影,嘴裡呵呵呵的笑。
伊麗莎白號這時已經亂了,大鬍子船長帶人着攔在船頭上,硬是不讓威爾等人登船。
於此同時,上海巡防營黃管帶也帶着一隊人馬也上了碼頭,同樣要求登船,查南方來的革命黨……
立時的,整個碼頭場面就如同火藥桶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