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虞景明走進虞記大院,看到卞先生的時候,戴壽鬆和戴謙父子倆這時也進入了永福門。
永福門巷口,2號門吱呀一聲開了,錢六叔挑着剃頭挑子從屋裡出來,挑子前頭就是椅子,毛巾架,毛巾架的一頭還掛着剪頭刀,刮臉刀等,還有一面鏡子,挑子後頭就是一隻煤爐,錢六嬸兒跟在後面,手裡提着一隻空的鐵皮壺,一出來,就走到對面虞記大院門口的自來水龍頭處接水。
接水的時候,側過臉,就看到虞記東家大小姐的背影,再過去不遠就是銀杏樹下的卞先生,不由的就朝裡頭張望。
“六嬸兒,水滿出來了。”戴謙正好過來,看到壺嘴裡溢出的水,衝着錢六嬸道,滿煤灰的鐵壺叫溢出的水一潤,倒顯得晶亮深黑。
錢六嬸這纔回過神來,連忙關了水龍頭。
“老婆子,快點,爐子的火頭都上頂了。”錢六叔已經把剃頭挑子擺在圓門洞的牆邊,隔着圓門洞,跟老王頭的茶檔並排,灰白的土煤爐,煤球的火竄的老高,帶着一絲藍瑩瑩的光。
“喲,這火頭白燒了。”翠嬸看着火苗心疼,煤也是用錢買的。
“之前一直是閉着火的,圓門洞這裡灌風的很,爐子才閉火塞才一找開,火頭就上頂了。”錢六叔拿了一塊棉布,一邊擦着剃頭刀,一邊咧着嘴回道。
“你們父子倆個這是一夜纔回來吧?聽說董幫辦死在虞園了?喲,虞園這是風水是不是有些不太對頭喲?”錢六嬸提着水壺,衝着戴謙和戴壽鬆好奇的說。
戴謙不曉得要怎麼回答,便不作聲,戴壽鬆把頭頂上瓜皮帽子拿下來,伸手摸了摸額上毛刺刺的發茬,撇了撇嘴:“喲,六嫂子,這報紙上不早就登出來了,你這是明知故問呀,你呀,也別聽風就是雨,董幫辦的死那卞老大造的孽,跟虞園有什麼關係?虞園完全是無妄之災好哇。”
“哎喲,我也就打招呼閒聊,哪有什麼明知故問,再說了董幫辦的死那是他自己吞槍自盡的,跟卞先生又有什麼關係。”錢六嬸叫戴壽鬆一頓搶白,不免悻悻,她倒真不是打聽什麼,只不過就是純粹打招呼,當然,關於虞園風水的事體,永福門之前也說的神叨叨的,她也是多嘴了一句,也算是自找沒趣了。
至於卞先生那裡,一些內情她是不曉得的,但因爲麻三妹的關係,她家那口子已經給她打過預防針了,要避嫌,莫要跟着永福門那些個風言風語的,不言,不聽,不傳就好。有些時候,親眼見的東西很可能都是騙人的。
因此,錢六嬸嘀咕了一句,便不再說話,提了水壺走到煤爐邊,將水壺坐在爐子上,然後拿了塊抹布將椅子,椅前,架子等細細的擦乾淨。
“哎喲,六嫂子,我也就這麼一說,口氣不好了點,你見諒啊,你是不曉得呀,這世間的事情一飲一啄,真是都有天定的,這危機呀往往帶來的是機遇……”戴壽鬆這時也哈哈一笑,走了過來,一屁股就往那椅子上一坐,衝着六嬸子解釋道。
錢六嬸已經打定主意做鋸嘴葫蘆了,便不再接話,一邊翠嬸卻是好奇的回過頭衝着戴壽鬆問:“喲,什麼機遇喲?”
“有關董家在海關碼頭上的那十幾間倉庫你們曉得的哇?”戴壽鬆賣着關子。
“喲,哪那能不曉得,報紙上的消息都傳上天了,聽說江海關要把這十幾間倉庫拿出來拍賣,滬上好幾位大資本家都看上了,指不定又有一翻龍爭虎鬥呢。”翠嬸嘖着嘴道,雖然一個個都是苦哈哈的小百姓,但論起資本家的揮金如土,一個個又都八卦的很,就跟看戲一樣過癮。
“呵,滬上的大資本家眼皮子就那麼淺的?一個個就都盯着碼頭上那些倉庫了?家,國,天下,這天下紛亂,國將不國,民不聊生了,這些大資本家就沒有一點情懷?虞景明那丫頭寫了一封感謝信給伊麗莎白號,那頭上就戴上了洋狗子的名號了,那些個大資本家哪個不愛惜羽毛?如今,洋人雖然對於截留稅款的事體矢口否認,但大家心裡誰不清楚洋人那點小九九,這個時候,那些個大資本家會去捧墨賢理的臭腳?也不就是一些個不入流的在那裡攪風攪雨的,呵,還龍爭虎鬥呢……”
這時老潢從后街過來,正好窗過圓門洞,聽到戴壽鬆和翠嬸的話,便沒好氣的說。
衆人看了老潢,往日亂糟糟的頭髮梳的齊齊整整的,還抹了頭油,頭皮青白,一根辮子油光發亮,穿了一身石青綢地的四開,馬蹄袖長袍。
這長袍什麼袖子,幾開是有講究的,民間一般不穿馬蹄袖的,而民間長袍是二開,王室和職官是四開。
所以老潢今兒個穿的是相當講究,長袍的外面又套了那件黃馬褂,雖瘸着腿,但他手裡託着一隻供春小壺,邁着官步,倒有氣派的很。
“老潢,這是要做啥?是不是宮裡的小皇帝終於想起你了,要請你去封候拜相了。”幾個平日貧慣了嘴的茶客打趣起來。
“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東西,現在別說封候拜相,就是宮裡拿八擡大轎擡我進宮坐龍椅我都不去,這太陽呀,就要落山了,我呀自今兒個起就穿着一套長袍馬褂,然後用這太陽落山前最後一抹餘輝酌酒。”老潢說着,就舉起手裡的供春小壺灌了一口,一股醇厚的酒香便瀰漫開來。
“喲,杏花村的汾酒呀,卞家兄弟可真是發了呀。”李大夫正坐在茶檔邊吃茶,聞到酒香,倒是有些訝然的說,他是大夫,酒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酒,但對於李大夫來說也是一味藥,那氣味李大夫自然熟的很,只這汾酒一般只在大酒樓有的賣,價格也不菲,卞家兩兄弟對老潢還真沒的說。
“卞家兄弟可不就是發了嘛,發人命財呀。”李大夫話音剛落,戴壽鬆就接了話,他之前的話說一半就叫老潢打斷了,這會兒自然要找回來:“老潢,你說一些不入流的在那裡攪風攪雨的是說卞老二吧,董幫辦雖然是自殺的,但這裡面卞家兄弟敢拍着胸脯說跟他們一點也無關?如今董幫辦屍骨未寒,卞老二就又打起碼頭倉庫的主意了吧,也不怕董幫辦死不瞑目。”
戴壽鬆音調半陰半陽的。
“喲,這麼說,榮興沒有打碼頭倉庫的主意呀?”老潢咧着嘴,斜着眼掃了戴壽鬆一眼說。
“榮興那可不叫打主意,董幫辦本是榮興的合夥人吧,碼頭倉庫本就有榮興的一部份,要不然,江海關那邊能同意競價時給榮興優先權。”戴壽鬆不屑的反問。
“是喲,這會兒曉得董幫辦是合夥人了,只不曉得當初卞老二拆穿鴉片事件時,是誰把董幫辦推出去,又是誰夥同威爾對董幫辦步步緊逼的,這明明是有的人過河要拆橋了吧,還有這回董幫辦出事,卞老二鞍前馬後的,最後也還是靠他自己帶着永福門的小夥子纔拿下一份地盤,卞老二發是發了呀,可也是拿命拼來的。可有的人卻是坐享其成哪,戴壽鬆你在這裡面也混的風聲水起吧?不過呀,我老潢這輩子活的雖然窩囊,但瞧的事情卻不少,洋人那邊向來是無利不起早呀,碼頭倉庫那邊若真是個日進斗金的聚寶盆,人家洋人做啥要拍賣好了你們?不曉得自己拿下口袋,悶聲發財呀。別得意忘形,小心陰溝裡翻船。”老潢眯着眼,說完又一拍桌子:“這汾酒好是好,太少,終不爽快,老王頭,給我上你家的紅薯酒,大碗上,今天老潢我不醉無歸……”
“喲,你這瘋子,你就遭賤你身體吧。”老王頭搖頭。
“快點,人生不得一醉,無趣。”老潢酒未醉,人已醉。
“真是個老瘋子……你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見不得別人好。”戴壽鬆罵罵咧咧的。
“人家老潢的話未必不對,總之小心一點,洋人沒一個是好相與的。”錢六叔道,又說:“你趕緊起身家裡去,別佔了我這椅子耽誤我做生意。”
之前戴壽鬆擠兌錢六嬸的話,雖然也是自家婆娘多嘴了,但錢六叔心裡卻也還是不痛快的,對戴壽鬆自也冷淡的很。
“可不是,好好的錢財洋人自己不發,賣給你們發財?”翠嬸抓了一把茴香豆在嘴裡嚼着,也說。
“對個屁,董幫辦雖說做了一些走私,和公器私用的事體,可他給江海關洋人那邊也是立了汗馬功勞的,遠的不說,就近的,若沒有董幫辦拿下江海關前副稅務司彼得,就憑墨賢理,現在只怕還在跟彼得扯皮中,哪有如今這樣一人當家的局面,便是那些走私,背後不也是各洋人商行嘛,董幫辦不過是賺點利錢,墨賢理他們明顯就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些大家都看在眼裡呢。如今墨賢理他們雖然拿着貪污,走私說事,可若他們佔了這十幾間倉庫,那墨賢理他們到底是爲了江海關吏制清明?還是爲了謀奪別人家財就說不清了,更何況,之前老潢也說了,江海關那邊不承認有截留稅款的事體,但這事體已經激起了民憤,洋人又哪裡能不顧忌,所以這碼頭倉庫就算是聚寶盆,墨賢理他們也不可能貪心吃下的呀……”
戴壽鬆這邊說着,卻挪了一下屁股,並未從椅子上起身,而是背脊往後靠,後腦搭在椅背上衝着錢六叔說:“老六,哪個要耽誤你做生意?是你在把生意往外趕吧,我這是要刮個臉,一夜未睡,胡茬子全出來了,給我弄弄清爽,我一會兒還有重要事體。”
“喲,那你不早說,得,你坐好,我弄熱水。”即是生意,錢六叔自然沒有不熱情的。轉身提了爐上的水壺倒了熱水在盆裡,搓了一把毛巾給戴壽鬆洗了把臉,然後把熱毛巾縛在他的口鼻處,然後拿起刮鬍刀,在皮墊上劃了幾下。
戴壽鬆後腦靠着椅背,眯着眼,溫熱的毛巾縛在他臉上,倒是舒服的很。
“喲,你這一說,倒也在理。”翠嬸這時接了話,細品着戴壽鬆的話,似乎也是這麼回事。
“對了,眼下可就有一個發財的機會,大家都是鄰里,別怪我不講情面,不跟大家提喲。”戴壽鬆突然想起什麼,睜開眼,側過臉跟着翠嬸道。
“別亂動,一會兒劃破臉可別怪人。”錢六叔沒好氣的說,刮臉的時候就最不耐煩客人亂動的。
“曉得,你也小心點。”戴壽鬆說,還真怕弄破了臉,一會兒不好出門,那腦袋趕緊靠好,再也不動。
“喲,什麼發財機會?”翠嬸的好奇心起來了,走過來,靠在牆邊問。
“那碼頭倉庫,榮興本是有一份的,如今因爲董幫辦的事體被查封,榮興卻依然有優先取得權的,所以,榮興是下了大決心,要拿回碼頭倉庫的,只不過榮興要想拿到這些倉庫,還要投一大筆錢,大家也是曉得的,前段時間,榮興在南匯折損了一筆,後來在六竈鄉補回了一些,但榮興又抓着閘北水電這個好機會,投資了一大筆錢進閘北水電,如此,榮興要想拿到碼頭倉庫,資金就有些緊張的,所以要集資呀,大家也曉得,這碼頭倉庫就是聚寶盆,只要拿到就沒有不賺錢的,這樣的優質項目,大家不投資那要投資哪一個?”
戴壽鬆說的天花亂墜,倒也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如今上海市面亂的很,物價飛漲,大家兜裡裝着錢卻擔心那錢見天的掉價,這不找點投資,以後怕要喝西北風喲,立時的,便一個個跟戴壽鬆打聽起來……
老潢依然窩在茶檔靠牆的拐角,大口喝着紅薯酒,耳裡聽着衆人言語紛紛,卻是眯着眼,剛纔該提的他都提了,至於別的,反正各人有各命,他一個半截入黃土的就不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