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深黑的夜,一盞孤燈,卞維文坐在燈下,略有些嶙峋的手指翻着筆記,是董幫辦的手筆,這本冊子記錄的是董幫辦進江海關以來所經歷的人事,翻到最後,卞維文沉思了一下,才提起筆,在最後的末頁空白處,用蠅頭小楷寫下一行注:辛亥年夏月,虞園董家宴上,董公揭發洋人慾截留稅款之心後吞槍自盡,生平撰寫海關人事錄,以記海關風雲。
“喲,你這是給董幫辦蓋棺定論了呀,春秋筆法,有這一筆,姓董的後人將受益無窮呀,你到是好心。”老潢一手提着一隻錫壺,錫壺裡裝着老酒,他咪一口酒,走到卞維文身邊,看着卞維文寫的東西,咧咧嘴說。
“也是他拿命換的。”卞維文放下筆,合上筆記本,嶙峋的手指按在筆記本上笑笑說。
“也是,都說好死不如癩活着,不是什麼人都能象他那樣,一生算計,最後連死都算計在裡面,就憑他這一死,我老潢也高看他一分。”老潢一向是瞧不起董幫辦的。
卞維文沉默不響,過了一會兒,站起身來,從一邊的櫃子裡拿出一刀宣紙,又拿了截紙刀,一張大紙,截成九張賬頁大小的紙,如此,截了厚厚一疊,然後裝訂成冊,然而在封面寫下海關錄事四個小篆,寫完便又開始磨墨,屬於董幫辦的記錄已經結束,今後,將由他來記錄這海關日常。
夜更深了,不遠處西門樓上的鐘聲敲響了十二下,永福門的巷子裡,也傳來老羅敲的梆子聲,已是子夜。
“怎麼,還不睡呀?”老潢一屁股坐在一邊的樓梯上,打了個哈欠,喝一口酒,又丟一糕花生米進嘴裡,花生米就老酒,最解人生寂寥。
卞維文依然不響,手裡的方墨磨着石硯,在靜夜裡沙沙做響。
“這是要等維武呀?這都半夜,他哪裡還會回來,你壞了他的好事,那小子心眼跟針尖似的,你便是他大哥,他也要記恨的,這幾天都不得見人影的。”老潢咧着嘴說。他話裡說的壞事自然就是卞維文讓虞景明不要去爭碼頭倉庫的事體,這事體卞維文沒有瞞着卞維武,卞維武當時甩了臉就出門了。
卞維文敲了敲額頭,起身,嘖嘖嘴,也在樓梯上坐下,就坐在老潢身側,隨手從樓梯的盤子裡抓了幾粒花生米,丟了一糕進嘴裡,慢慢的嚼着,專注嚼東西的時候,所有紛雜的思緒便都放空了,這也是一種練心,難怪那位大小姐最喜歡嚼茴香豆。
“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他是一時還想不通,等想通了自然就要回家了,翅膀硬了,該飛就得飛,你以爲你真是他爹呀……”老潢又說,他就瞧不得卞老大把什麼都往肩上抗的樣子,卞老大有時就是的管太多了,不過想想也是不容易,十七八歲的小子硬是拉扯了的兩個弟弟長大,那真是又當爹又當媽的,於是到最後,一個本應是意氣飛揚的年輕舉人變得堅韌和含蓄,倒不是這樣不好,只是這樣到底失了年輕人的銳氣。如此,不傷人,易傷已。
想着,老潢又滋溜了喝了一口酒,又咧咧嘴說:“你說你,卞老二的事體你管管也就算了,那位大小姐的事體你做什麼也多嘴?還叫人家要抓住機會,你怎麼不抓住機會,這哪有把自己喜歡的女人往別人懷裡推的?”
“老潢,你說什麼呢?”卞維文愣了一下,沒想到老潢突然說這個,有些哭笑不得:“東家大小姐那樣的人,是別人能推來推去的人嗎?”卞維文說着,又輕輕一嘆:“我是有點爲她急呀,大小姐這回若不能嫁進李家,她之前又跟榮家有這麼一說,只怕到時說長道短的就多了,這總是不好的。”
“喲,你這真是瞎操心,姓李的小子都把李老太爺搬出來了,虞家大丫頭嫁進李家不是板上訂釘的問題嘛,李小子可沒給虞家大小姐留下拒絕的機會,他這倒是比你爽利。”老潢哼哼道,又斜了卞維文一眼,
卞維文搖搖頭,嘆了口氣說:“就是因爲李澤時太強勢了,大小姐那性子是遇強則強,再加上李二太太又在打小心思,大小姐不是那能讓人拿捏的,所以我才格外提醒大小姐一句,人生有時是需要妥協的,大小姐有時太要強了。”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老潢拍拍膝蓋站起身來,維文其實是關心則亂,虞家那位大丫頭從來就是無俱風雨的。
想着,老潢也再未說話,提着酒壺搖搖晃晃的上樓,進得屋裡,看着卞老三睡的香,他便攏緊身上的黃馬褂,這衣服,也不曉得還能再穿幾天了,也就不脫了吧,想着他便依在窗邊的藤椅上,對月酌酒。
海島冰輪初輪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昇……
如此枯坐,便是一夜。
卞維文也在樓下也是一夜未眠,他自然曉得老潢嘴裡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意思,也曉得大小姐一向是無俱風雨,可他到底希望大小姐身邊有一個能爲她擋風擋雨的人。
他自己倒不是不願,也不認爲自己擋不得風雨,只是他選的路到底太隱晦也太窄又太憋屈,而大小姐應該是那能在廣闊天空中揮灑的女子。
卞維文想着,手中的筆也一夜未停,報紙出來了,鬧轟轟了一段時間稅款截留事體在衙門出面爲稅務司做證的情況下平息了,稅務司方面也做出承諾明年重新制定稅則,卞維文便靜下心來起草一份草案,到時也可作一個參考。
一夜無言。
……
接下來一段時間,卞維武一直未出現在永福門裡,於是關於卞家兄弟,永福門裡又多出一些兄弟不合的流言,虞景明聽說了,只是站在陽臺上遠遠看后街那株石榴樹,樹稍正好衝出屋檐,正是夏月,樹稍上的石榴花火紅火紅的。
碼頭倉庫最終落進了榮興的口袋,同時大倉洋行要收購利德商行的事體也浮出水面,在上海也引起了不小的話題。稅款截留的情況終在衙門出面說明的情況下平息,便是董幫辦的死也逐漸退出了人們的視野,但董家的旗卻一直未到,虞園已經解禁,而隨着虞園解禁,虞園門口的翠提二字換成了董媼私齋的牌匾,牌匾的落款是漁川先生。因爲這個漁川先生,董家宴又被推上了私房廚的浪尖。
漁川先生,姓吳,名永,慈禧西行時任前路糧臺,專爲慈禧打理食住,那一次漁川先生正是請了董婆出山,事後爲感激董婆,漁川先生才爲董婆題了董媼私齋這個牌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