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粥香襲人。
黃花梨木打造的飯桌上有着各種各樣的紋路,而此刻,白鬼的臉,就像是桌子一角上的那片鬼臉紋。
白鬼坐在條凳上,看着呂光,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是真的看到了鬼一樣。她可能已然忘卻,她自己就是修得神魂的鬼仙道人!
半晌後,她方纔難以置信的道:“你…你凝練出了神魂?”
呂光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
白鬼追問道:“絳珠她人呢,爲何我感覺不到她的神魂念力了?”
呂光還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農青梅、媚兒、梅八角均用微帶詫異的眼神,凝視着呂光。他緩緩走到飯桌前,端起他在入夢之前喝剩下的那半碗粥。
他低頭看着冒着氤氳熱氣的米粥,沉默了許久許久。
白鬼連聲問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清晨,殿外天色明朗。
廟裡卻有些陰暗沉靜,呂光的面容間帶有一層深深的悲傷之色,他默默的喝着粥,一口,一口。
此時的粥,豈非還是前一刻的那一碗粥?
昨夜星辰昨夜風。
雖然呂光心裡十分清楚,他神念遁入‘華胥國’之內,不過僅在彈指一揮間,但他此時的心境,卻彷彿已變成一個垂暮之年的老者。
他在夢中經歷了太多,品味了太多人間百味。
世事如雲,變幻無常,此刻的呂光,已非那個只是神魂八重之境的道人了。他在這一瞬,真正得到了蛻變,道心完成了昇華。
神魂。
他神竅內的本命陰神,這時已轉變成了神魂。
念頭,陰神,層層遞進,終成神魂。
呂光的神竅中間,盤踞着一個與他相貌一般無二的小小嬰兒。這個嬰孩,便是他的神魂之嬰,道心之本。
這本來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然則,現在呂光的眼中卻無半分興奮之色。
粥喝完了。
碗已見底,粒米不剩。
呂光想起絳珠和玉魂在‘春秋一夢’裡所爲他做的種種一切,心裡不禁一陣刺痛。他把空碗慢慢放到桌上,從白鬼身旁走過,站到門檻前,望向這寥寂破敗的院落。
媚兒心中忽地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她似乎已經猜到絳珠出了事。
這幾日她和絳珠極其投緣,故而心情立時變得焦急慌亂,不由得握緊雙拳,大聲道:“絳珠姐姐到底去哪兒了?”
農青梅衝她搖了搖頭。
梅八角自條凳上拂衣而起,盯着呂光的背影,目中充滿關切。
她欲言又止,猶豫再三,終是不曾出聲。
白鬼衝進偏房,幾個呼吸後又折返回來。
她看見房中空無一人,絳珠竟已不翼而飛。
晨風頓起,吹亂了白鬼那披散在兩肩的白髮。她的臉色凝重而嚴肅,她極少露出這種如臨大敵的神情。
她已徹底感知不到絳珠的神魂氣息。
絳珠是太虛幻境的三大締造者之一,白鬼深深的明白,這樣一尊甫一降世,就擁有神魂念力的道術高手,對他們意味着什麼。
毫無疑問,絳珠能幫呂光,甚至還能給予長生殿很多幫助。
但此時,絳珠竟然離奇詭異的消失在胡姑子廟。
從呂光和絳珠二人進入偏房,到他隻身一人出來,這個過程很短很短,也不過只是白鬼喝了六七口粥的工夫。
絳珠她去哪兒了?
她是生是死?
白鬼也漸漸變得急躁不安起來。
但呂光卻仍是一言不發。
……
殿外的空氣很是乾冷。
梅八角的聲音卻像春風般溫柔,暖人心脾。
她輕聲說道:“這裡都是你的親近之人,你有什麼不痛快的事,都可以告訴我們。”
呂光忽然長長的嘆了口氣:“我做了一場夢……”
聽完呂光這段令人驚心動魄的話後,梅八角幾女,俱都垂下了頭,她們的心裡也升起了無盡波瀾。
儘管呂光講述的甚是簡短,但她們依然能聯想出這個夢境裡的故事,是有何等的曲折,何等的兇險,何等的壯闊!
媚兒微張着嘴巴,看得出來,她有些不敢相信呂光的這段經歷。
又有一陣晨風吹過。
幾人的心神隨即泛起更大的波浪。
饒是身經百戰,見識卓越,度過了無數次生死危機的白鬼,此刻心裡都不由自主的生出波瀾。她畢竟不是生而知之的‘天行者’,對這個世界上的某些事情,自然無法全知。
縱然呂光的這段經歷,匪夷所思,可她卻已是由心的信服。
她腦海裡猛地劃過一道亮光,立刻擡起頭,迎向呂光的目光,鄭重其事的道:“修煉道心,體味世間的悲歡離合,進而頓悟得道。這是上古時代,佛尊、道子纔會選擇的一條險路。就算你跨越奪舍一境,成功凝練出了神魂,恐怕現在也只是虛有其表,外強中乾。”
衆人一怔。
就連呂光都想不透她這番話是何用意。
白鬼神色凜然,道:“你試着神魂出殼,施展一下道術。”
呂光不解的看向她。
“照我說的做,快!”白鬼催促道。
呂光閉上眼睛,殿內即刻蕩起一股陰風。
金光一閃,飯桌上的一隻空碗,驀然急速抖動起來。可是,任其左右上下無論怎樣晃動,竟是一點兒也不能離開原處半寸。
媚兒冰雪聰明,眼見此景,率先發話道:“咦,大哥哥……你怎地無法使用念力憑空驅物了?”
呂光微微睜開雙眸,臉龐慘白如紙。
他彷彿十分痛苦,連雙手都有些顫抖。
梅八角變色道:“怎麼會這樣?”
農青梅亦急聲道:“不可!別再妄動神魂,小心心魔反噬!”
在座之人,除去媚兒是一個初踏道境的微末道人,其餘幾女全都是修行道法無數載的高手。
不消多言,僅僅一瞬,便已看出呂光此刻的神魂大爲奇怪。
呂光似乎在忍受着一種難以言說的痛感。
他蒼白無色的臉上,冷汗涔涔。再想掙扎着神魂離體,去催動桌上的那隻空碗時,他竟察覺到,神竅裡的念力宛如空蕩幽寂的山谷,平靜如斯。
他的身體止不住的打起擺子。
梅八角連忙把他扶到凳子上。
坐了一會兒,呂光才徐徐說道:“這是怎麼回事?”
白鬼苦笑道:“道境不穩。”
“可尊主明明已經修得神魂,又怎會境界不牢?”農青梅插話道。
梅八角亦滿目疑惑的看向白鬼,等待她的解釋。
白鬼默然道:“念頭,陰神,神魂,這其實只是凝聚念力的三種形式。簡單的說,如果把念頭蘊含的念力多寡比作一條小溪,那麼,陰神就是一條河,而神魂便是一片大海。這也就是爲何,同樣的道術,由鬼仙高手施展出來,就會威力倍增的根本原因。而你……”
白鬼停頓了一下,接着又道,“而你現在雖已把本命陰神,提升成神魂,但事實上,你神竅之內的念頭,並不足以支撐神魂施展道術。的確,在顯形境界之際,你的念頭之多,要比絕大部分道人高出一籌。可你終歸是少了奪舍這一重境界的積累,所以此刻纔會道境不穩。”
“不過,你的道心卻很穩,甚至遠超過我對‘大道’的認知與理解。當務之急,是抓緊使得你神竅之中的念力,能與己身的本命神魂,相契合。”片刻後,白鬼又補了一句。
她這番話很長。
呂光聽得很認真專注。
他已明白問題癥結所在,於是開口相詢,“你是說只要我潛心觀想念頭,便能在未來,隨心所欲的駕馭神魂?”
“是。”白鬼遲疑稍許,略顯爲難的道,“卻又不是,神魂具備的念力,比陰神要強上數十倍。但這樣太慢,要知道,道境越高,心魔越強。你的道心雖則能夠抵禦心魔侵擾,然而終有一日會耗盡心神,屆時你的念力若不足以抵抗心魔……”
呂光臉色變了變,搶先道:“到那時候,我就會神魂潰散?”
農青梅驚聲道:“會有這麼嚴重?”
白鬼忽然笑了,她很少笑。
但她的笑容卻比梅八角還要誘人,她低下頭,與呂光對視着,“絳珠不愧爲天生地養的靈物,她可能已推算出你必能快速穩固道境了。”
呂光猶疑道:“此話怎解?”
“之前你曾說,‘春秋一夢’是絳珠預先佈置好的局,本就是想讓你在夢中,立地得道,成就鬼仙之尊。是後來,你的神念才被警幻星君給封禁住。絳珠之所以如此冒險爲之,第一個目的,便是要讓你擺脫太陰寒氣的威脅。修成鬼仙,太陰寒氣就會自行消散。”白鬼從容自信的道。
呂光仍是滿腹疑竇:“那又怎樣?”
“沒有了太陰寒氣折磨你,又有我相助於你,我們大可用那‘醍醐灌頂’之法,強行把其他道人的念力,灌入你的神竅之內。”白鬼振奮道。
呂光恍然大悟:“你是說那金蟾仙童?”
白鬼道:“正是。如今天下,鬼仙高手,本就匱乏稀少,而其他那幾個……又都不太好對付。這隻癩蛤蟆,曾與我三番兩次交惡,再說他修煉邪術,爲害百姓,不動他,天理難容!”
媚兒滿臉古怪的道:“普通的道人難道就不行嗎,爲什麼非要去招惹他這等道術高深的鬼仙?”
白鬼不住搖頭道:“神魂之力,只能由神魂來補。”
媚兒這下聽懂了,她臉上露出笑意,眼珠轉了轉,忍不住拍手道:“這個我知道,這叫以形補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