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位官家千金入宮時,恰是下朝的時候,一乘乘掛着流蘇的轎子穿過了宮門往後宮悠悠行去。衆臣見了,紛紛拱手向幾位或許會成爲未來國丈的大人賀喜,那幾位擺着手說“小女無才無德,實不堪重任”,臉上喜洋洋地笑開了花。
陸恆修看着轎子遠去的方向,說不出是心裡是什麼滋味。昨日還笑晏晏厚着臉皮說情話的人,一轉身卻渺無蹤跡,“小修,在你心裡朕到底排第幾呢?”,彷彿錯的是他。可他又哪裡錯了?
“陸相的臉色不怎麼好啊,最近還在爲秦小將軍操勞麼?”辰王爺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旁,搖了搖手指不讓他答話,指着轎隊中一乘掛着碧紫流蘇的轎子對他道,“那裡邊坐的是翰林院周大人家的千金,聽說很討太后喜歡。”
陸恆修順着他指的方向看,一乘素色的小轎,實看不出什麼,便淡淡地應道:“是麼?”
“可不是?”辰王爺似乎被挑起了興頭,湊近了他神秘地說道,“你別看周大人是那麼個老實窩囊的人,他家閨女可伶俐着呢。前兩天皇上不是病了麼?居然想到要去廟裡頭求個平安符,放在荷包裡呈給了太后,可把太后喜歡的……嘖嘖,您說她怎麼想得到?”
陸恆修見他一直別有深意地看着自己,慢慢回味着他的話,似乎一下子抓到了什麼,可又一下子從手裡漏了出去。像是面前的白色石欄,似乎看到了什麼,風吹過,“呼——”地一下又是白乎乎的,空無一物。
“陸大人,您是國事想多了,沒空想想您身邊的人了。”辰王爺拍了拍他的肩,走出了幾步又想起了什麼,“人吶,總要圖個什麼,嘴上說不圖不圖,心裡總是想要個什麼的,您說是不是?就好比說方載道大人吧,說什麼不圖名利,人家張口管他叫一聲‘方青天’,你看把他樂的,真是,他什麼時候衝本王這麼笑過了?啊呀,不提了不提了,您再好好想想吧。立後這種事,可是關係着國本的,您當說聲‘不願意’就能完麼?”
還是想不明白,辰王爺東拉西扯的跟他說這些是個什麼意思?爲什麼要說那個周家的小姐,又說什麼立後?隱隱彷彿是在說他的錯,他什麼時候做錯了什麼?
陸家二少奶奶金隨心又買了一堆沒什麼用處的東西回來,陸恆儉一邊打着算盤一邊哼哼唧唧地抱怨她不知銀子來得辛苦。
“這都是用得着的,皇上不是要立後了麼?大婚的筵席上別人都穿金戴銀的體面得很,你就捨得讓我穿得跟個要飯婆子似的麼?出門你不得帶着丫鬟小廝呀?不給他們做身新衣裳,別人還當咱相府多刻薄下頭呢。”金隨心噘着嘴解釋。
陸恆儉聽得直搖頭:“我的姑奶奶,咱家的丫鬟穿得比別家的小姐都好了。你看看她們穿的戴的,宮裡頭也沒這麼穿的呀。咱家還小氣?全京城都知道你闊氣!誰跟你說皇上要立後了,你看到聖旨了麼?皇后的衣裳都還沒籌備起來呢,你就這麼急着自己的衣裳?”
“全京城不都這麼傳麼?人都進宮了,過兩天皇上再見一見,一後二妃定一定,不就是了麼?都說大半是周大人家的那位勝算大,你沒瞧見他們家門口那送禮的人,都排到城門口了……”
陸恆修坐在一邊聽他們吵吵嚷嚷,立後、立後……聽進耳朵裡,心裡就跟長了草似的。手裡捧着剛沏的新茶,捧了很久,現在才感覺到燙得扎手,急急地放下想回書房繼續去看摺子。
恆儉卻跟了進來,站在他的書桌前皺起眉撥拉着算珠子:“哥,你還看呢,這一本你都看了三天了。”
是麼?怎麼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
趕緊合上了摺子,手裡空落落的,連眼睛也不知道該看哪裡。就聽陸恆儉在那邊說:“打從皇上下旨讓各家的小姐進宮起,你就魂不守舍的。你別跟我說是在擔心那個秦耀陽,人家太醫都說了一時半會兒他還死不了。”
陸恆修盯着桌子,半晌才慢慢地說道:“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陸恆儉冷哼了一聲,語氣卻放緩了,“當年皇上一登基太后就說要立後,你說說怎麼到今天還沒立成?百姓家還說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何況他是皇帝,你只當就太后一個人逼着他麼?聽靈公公說,那天太后捧着先帝的靈位去見他,他不上朝是一直在先帝面前跪着,要不怎麼能病了?”
陸恆修聽得怔住了,他還滔滔地說着,和着算珠“啪啪”的清響聲:“我還奇怪呢,你要有個什麼事,我這個親弟弟有的還不知道,他怎麼就每次都是第一個?你當他是神仙,能掐會算的麼?”
似乎又回到了那天,他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說:“朕絕不立後。”當他是心血**,淡淡一笑就忘記了。再往前,他低垂着眉眼低低地說:“朕喜歡小修”,躲還來不及,只想着他的臉皮怎麼比城牆還厚。
怎麼就沒想過,自己這邊祖宗家法一套又一套,他那邊就沒有?自家黑沉沉的匾額壓下來,連個“不”字都不敢說,他跪在先帝的靈位前又是怎樣的心情?
辰王爺笑着蹭過來說:“皇上正和太后死扛着呢,這些天連請安都沒去。”
寧熙燁在他面前卻只輕飄飄地說:“她又不是我親媽。”
呵,秦耀陽受了傷他天天召了人來問,連用的什麼藥都要讓下面抄一份上來。可對寧熙燁的病卻是一點都沒上過心,周家小姐尚知要去給他求個平安符,他連一句都沒問過。怎麼能知道呢?二十年來有他在身邊陪着笑着照顧着,早就習慣了,還真當他是神仙了,能掐會算就剛好知道他要什麼,自己怎麼就從沒爲他考慮過。他說等着等着,就真的任他等着。那一日,他在御書房裡抱着他喃喃喚着他的名時,心裡有多苦?也沒想過人總有個等到不能再等的時候,況且等待的那個人連個迴應都沒有。
習慣了,就理所當然了。連句有多辛苦都忘記問了。
喜歡,說出了口又怎麼樣?一有什麼事,還不是忘記了?
難怪他要問一句,到底將他置於何地。因爲連自己都沒想過。
寧熙燁,我到底欠了你多少?
六角的玲瓏燈外蒙着紅彤彤的絹紗,整個春風得意樓好像是被一層紅色的薄紗罩着一般,笑聲鬧聲衝開了紗簾傳出來,都被吹散在風裡。
陸恆修在樓前躊躇了良久,春風嬤嬤揮着扇子提着裙襬跑出來招呼:“哎喲,陸相啊,怎麼都到了門口了還不進來呀。來呀,嬤嬤在裡頭養了老虎會吃了你麼?”
不由分說就拉着他的袖子要往裡拖。刺鼻的濃香襲來,陸恆修忙站住了不願進去:“嬤嬤,嬤嬤……我……我就路過……路過……”
早失了頭腦一熱匆匆進宮求見的勇氣,在樓外被冷風一吹,心也跟着涼了,進去了說什麼?還怎麼見他?愧疚排山倒海般迎面撲來,追悔莫及。握着平安結的手徒勞地握成了拳,再鬆開,心裡空得能聽見風的迴響。
逃一般從春風嬤嬤手裡抽出袖子往回走,轉過了拐角又止住了腳步。回過頭來看,春風得意樓外淡淡地暈一層紅光,琴聲笑聲,甚至聽得見夜光杯相碰時“叮”的脆響。
軟軟地靠着牆坐下來,身邊挨着一個人,不知他在這裡坐了多久,似乎來的時間比他還長,碰到他的臂膀,隔着長衫都能感到冰涼的觸感。感受到溫度,那人縮了縮身子。
“陸……陸大人……”小心翼翼的口氣,帶着不敢確定的謹慎。
轉過臉來,正對上一雙瞪得正圓的眼睛:“小齊?”
彼此都是尷尬而意外的表情。
還是小齊先開了口:“我……我就是來看看,呵呵,再過一陣就要考試了……”
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桃紅色的紗幕在風裡飄搖。嬌柔的女聲和着琵琶聲婉轉地唱着:“春日遊,杏花插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liu。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是春風得意樓的當家花魁玉飄飄的歌聲,一曲唱罷,轟然的叫好聲只怕連城外都能聽見。
齊嘉收回了目光,專注地看着衣襬上繁複的花紋,嘴角微微扯起:“其實沒什麼好擔心的,他的學問好着呢,便是明天就去考也一定會中的……哪兒像我呀,不會作詩不會對對,字也寫得難看,整天來來去去的,沒出什麼錯就是萬幸了……”
聲音越說越低,淹沒在了樓中之人的笑聲裡。陸恆修拍拍他的肩,勸道:“那就回去吧,明天你還得上朝呢。”
齊嘉搖頭,露出兩顆小虎牙傻氣地笑了笑:“沒事,我起得來。反正回去也睡不着,到這裡看看,心裡更定一些。”
陸恆修看着他的笑臉,這樣單純的眼神,強作出的歡笑,寧熙燁的眉宇間也總是浮現着如此無所謂又暗藏着期待的情緒。酸楚一點一點從心頭漫上眉梢,他卻猶不知,頰邊淺淺地顯出兩個小酒窩:“陸大人,你等誰?啊……我不該問的。進去吧,我沒什麼出息,不敢。呵呵……您進去吧,說不定人家也正等着呢……等,其實是最沒用的。”
“是嗎?”看向那座在夜幕下燈火通明彷彿人間水晶宮的樓閣。寧熙燁知道陸恆修喜愛去東巷口吃餛飩麪,陸恆修卻不知道寧熙燁爲什麼總愛往這煙花之地跑,尋歡作樂還是其他?連被臣子們撞見後取笑也不在乎。
“哎喲喂,看看看看,我就說陸大人不會走遠,怎麼坐這兒啊?快跟我春風嬤嬤進去吧,坐這兒能有什麼樂子?”春風嬤嬤冒了出來,不由分說拖着他往裡走。
踉蹌着腳步回過頭,小齊還抱着膝坐在牆邊,臉上掛着淺笑,似乎陶醉在琴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