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命徵虜將軍大蘭山總兵官陳文,勤於王事、勇略過人,特命其率部入衛行在,以盡宿衛之責,欽此。”
入衛舟山?
聽到這段詔命,陳文沒有選擇謝恩,而是在衆人的環視下自顧自的站了起來。拍打了下腿上沾染的塵土,陳文昂首而立。
“此乃亂命,臣不能奉詔!”
此言一出,在場的衆人皆是一愣。
抗旨,對於明朝的文官而言,此乃是人生一大成就。當然,可以用來違抗的聖旨一般來說還是中旨,這種不經內閣的亂命僞旨抗一次就可以吹一輩子。
能夠和抗旨相提並論的便是廷杖,在明朝的士大夫們看來,義正言辭的把天子逼到了無話可說,只能用杖責來發泄怨氣,這是可以吹好幾代人的光榮事蹟,甚至歷史上還有人把被打下來的肉醃製起來,使其不至於腐爛變質,能夠長久保存下來作爲接受廷杖的證據。
相比之下,對於武將而言,抗旨就是大問題了,手握重兵,你再抗旨……
不過,到了崇禎朝武將藩鎮化開始後,祖大壽、左良玉等人也不管是什麼類型的聖旨,只要違逆了他們的心意,便抗給皇帝和內閣看。對此,那時候的明廷也無能爲力,只得聽之任之,而這樣則加劇了武將的藩鎮化進程。
到南明時,抗旨的事情就更多了,楚鎮左良玉不提,李瑞鑫的老長官——江北四鎮中的黃得功,一個堅持到生命最後一刻的忠臣尚且頻繁抗旨,更不要說別人了。
只不過,這種事情一般只有大軍頭才能享受得到,像陳文這種從屬於監軍文官的小軍頭來說,就顯得極其少見了。
“輔仁?”
由於那場慘敗與隨後的大捷所產生的鮮明對比,王江對陳文的戰略眼光產生了很強的信任感。只是陳文的話說得頗爲不留餘地,在對於入衛舟山的意義產生了些許懷疑的同時,他也唯恐這會導致陳文與魯監國朝廷離心離德。
王江目光中所要傳達的信息陳文一望便知,只見他搖了搖頭,繼而向那欽差說道:“爲人臣者,自當以護衛天子爲榮。只是國事如斯,當以人盡其才,才盡其用爲尚。”
“舟山,海島也,韃子若進攻行在,海戰纔是決定勝負的關鍵。此番韃子出兵勢必傾盡全力,王師若想取勝自當禦敵於舟山之外。若是讓韃子登上舟山,臣這幾百兵亦不過是徒死而已。”
“是故,臣以爲與其以這幾百兵在海島上防備韃子,不如出兵牽制南線的韃子。如此,監國殿下與舟山衆勳臣、大帥亦可以全力迎擊韃子主力。還望天使將臣之愚見回稟殿下。”
歷史上的舟山之戰,清軍以杭州駐防八旗、浙閩總督標營、浙江提督標營、定海總兵標營出定海直奔舟山,是爲主力;以吳鬆水師總兵標營自北而下,以金華總兵標營及台州兵北上,三路圍攻舟山。
舟山明軍的應對方法也很簡單,以蕩胡侯阮進迎戰清軍主力,以定西侯張名振統軍截擊清軍南線的大軍,以張煌言、阮駿迎擊北線清軍,而舟山城防則只留下安洋將軍劉世勳、都督張名揚、中鎮總兵馬泰領三個營及數千民勇守禦。
這樣的戰術就意味着必須禦敵於舟山之外,一旦清軍攻上舟山,明軍的失敗就只是時間問題了。之所以會如此,其主要還是因爲蕩胡侯阮進這些年來面對滿清在江南的各路水師幾乎從無敗績,且每次都能以少勝多,甚至有過清軍水師聞阮進之名而逃的現象。
如此一來,憑藉着阮進的赫赫威名與其對於海戰一事上遠超清軍的能力,想來也是幾近萬全之策。
可是,誰又能想象到,當明軍南北兩線皆擊潰清軍的情況下,阮進竟然會在最爲關鍵的橫水洋一戰中意外受傷落水,被清軍俘獲呢?
魯監國本不是一個有主見之人,對於軍事上則更加信任張名振和阮進,而張名振與王翊不睦,自然也不可能去相信陳文這個王翊部將所猜測的“阮進在戰鬥中意外受傷被俘”的預言。即便沒有王翊的關係,站在魯監國朝廷的君臣的視角,也絕不可能相信阮進會敗給清軍水師,尤其還是在那一戰雙方水師力量相差無幾的情況下。
我知道歷史!
這是事實,可是陳文卻不可能用這個理由說服魯監國君臣,因爲任誰在這等軍國大事上也不會相信此等神棍式的預言。就像陳文當初無法用這個理由說服王翊時一樣,哪怕他前不久才取得了一場魯監國朝有史以來的大捷也同樣無濟於事。
舟山之戰已經不可能逆轉,那麼對於陳文而言,最優解還是儘快佔據一片根據地,只有這樣才能改寫浙江抗清運動的歷史。
在這其中,其實陳文的潛意識裡還藏着一份不信任,一份對於其他明軍能否配合作戰的不信任,同時也包含着對於魯監國朝內部保密能力的不信任。畢竟在後世滿清一方的史料中,這期間很有一些與嚴我公暗通款曲,甚至包括蕩胡侯阮進也曾經一度動搖。
陳文不知道那是不是嚴我公爲了凸顯其存在感所編造的謊言,可是自四明湖之戰被排擠在外後,這份對於其他明軍勢力的懷疑就始終伴隨着他。就像他此前與天台山衆將的交往,也是報着平等交易的態度。至於合作二字,起碼現在的陳文始終提不起這個念頭。
聽了陳文的解釋,那兩個欽差的怒意稍有減緩,爲首的那個看起來比較年長的欽差沒有說什麼,反倒是那個年輕一些的向陳文問道:“對於陸上擊賊,陳帥就有如此大的自信?”
如果陳文和魯監國朝廷徹底撕破臉,那就很可能會意味着天台山明軍的分裂,甚至是自相殘殺,而這正是他所最不願意看到的。既然欽差已經鬆了口,陳文的面上也立刻浮現出了一絲對於清軍的蔑笑。
“這個問題,末將可以陪同天使去審問一番李榮那廝,他對此的感觸最是深刻。”
見陳文的表情不似作僞,那爲首的欽差便就坡下驢。“既然如此,本使自當將陳帥的想法稟報監國殿下,由朝廷再做評判。此間本使還有着體量天台山各部的差事,需要在此徘徊月餘,還請王巡撫和陳帥安排則個。”
“理應如此。”
雖然不明白這兩個欽差對於抗旨一事居然連佔着忠君大義的質問都沒有拿出來理論一番,但是既然對方已經表示了默認,陳文也沒有必要給自己找那份不自在。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南塘營開始了第二階段的訓練,而這兩個欽差則是分頭行動。年長的那一位前去檢查、宣慰各路義軍;而年輕的則留在老營,只是最開始的時候到臨近的俞國望、金湯以及大蘭山後營的營盤轉了一轉,便一直留在大蘭山老營的臨時營地觀察南塘營的訓練。
直到一個多月後,宣慰過各路義軍,這兩個欽差與陳文、王江以及俞國望進行了一番密談後,便離開了天台山,回返舟山行在。
自從陳文知道這兩個欽差是李文忠的後人,便從心底產生了一絲防備,只是這片基於做賊心虛的防備情緒在這兩個欽差面前卻顯得有些無的放矢。
這兩個欽差在天台山的期間,絲毫沒有擺出他們的祖上曾經是陳文祖上的恩主的架子,也沒有提及過陳文在大蘭山時多次提及的《武靖遺書》,甚至沒有藉着這層身份去攀過什麼交情,一切就彷彿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似的。
與此同時,他們和陳文之間的交流,更多的是宣揚魯監國作爲君主親臨前線的英武與政事軍務上的從諫如流,以及魯監國朝廷內部文官集團對於陳文的看重。至於其他的事情則很少提及,甚至連張名振、阮進等勳臣提到的次數也不是很多。陳文隱隱約約的感到了些什麼,只是雙方誰也沒有捅破這最後的一層窗戶紙。
前腳送走了魯監國的欽差,後腳陳文和王江便迎來了另一個使者。來人出自陳天樞的平岡明軍,確切的說卻是大蘭山明軍左右營指揮劉翼明的親信陳國寶的下屬。
本來,按照陳天樞的遺命,陳國寶與陳天樞的餘部準備啓程前往天台山投奔俞國望,只是預先派出的使者到了俞國望那裡才知道大蘭山明軍餘部就在附近,於是便趕了過來。
由於四明湖之戰後平岡明軍及大蘭山左右兩營殘部與大蘭山老營失去了聯繫,來人便從那一戰開始講起,直到陳天樞在三月初三的夜裡逝世的消息。對此,王江表示一定會向魯監國表奏陳天樞這長久以來的功績,並且爲其爭取一個比較好的諡號。
陳天樞的喪事辦完後,平岡明軍也迅速的分爲兩派。一部分軍官認爲應該遵照陳天樞的遺命與大蘭山明軍左右兩營的殘部一起南下天台山;而另一部分則表示平岡明軍佔領區的平岡、東山一帶的百姓大多不願離開,應該留下來繼續保護百姓不受清軍的蹂躪。
由於矛盾不可調和,雙方一度劍拔弩張,只是由於實力相當,最後才各退一步,勉強達成了妥協——遵守自覺自願的基本原則,願意留下的留下,不願意留下的也可以離開,糧草軍資平分,雙方互不干涉。而這個使者便是選擇離開的那部分明軍派來探路的。
在得知了左右兩營留在老營的軍屬隨着老營轉移到此地,這個使者便代表陳國寶請求歸隊。對此,王江表示熱烈的歡迎,而陳文卻顯得冷漠了許多。
幾個月前,大蘭山明軍後營也是這樣歸隊的,可是其主帥毛明山一走,剩下的這些軍官便徹底不受控制了。對毛明山的命令置若罔聞不說,這一個月來軍紀上也開始鬆散了不少,甚至出現了大蘭山明軍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擾民現象。
只是由於那個大小相制的祖制,陳文未有充足的理由對其進行嚴懲,最後還是由作爲監軍文官的王江把犯事的兵卒拉出來訓誡了一番,對百姓進行了一些賠償,這事情便宣告結束了。
王江的處置方式很是合乎他的性格,卻並不爲陳文所認同。在他看來,若是王翊還在,亦或是領軍的是張煌言的話,這個犯兵只有死路一條,因爲只有這樣纔可能遏制住軍隊騷擾百姓的事件再度發生。
歷史上,王江和沈調倫曾經在張名振、陳六御收復舟山期間再度起兵四明山,可是僅僅堅持了半年就被清軍徹底消滅。其原因中很有一部分便是王、沈二人管束不住軍隊,士卒偷盜劫掠百姓失了民心,致使其無法像王翊時那般聚集起更大的力量與清軍周旋。
就像是黃宗羲所說的那樣,永曆十年,大蘭山明軍復起,可是卻如“其父殺人報仇,其子行劫,盡失其傳矣”,如此焉能不敗?
後營吃着軍餉還在擾民的事情發生後,陳文已經開始有些後悔當初沒有將其收歸旗下進行管束,只是事已至此,也只能這樣了。此間左右兩營的殘部竟然也要求歸隊,同行的居然還有部分平岡明軍,這使得陳文心中的擔憂也隨之進一步加深了。
ps:這兩週,諸事不利,情緒也隨之低落,進而影響到了更新,尤其是這個星期。直到星期五纔有一個好消息,醫院那邊來信兒,筆者家人的檢查結束,並不算嚴重,半年後複查即可,阿彌陀佛。然後,筆者就感冒了……
ps:欠下的章節近期會盡量補上,年前補不上過年總能補齊的,實在不行就不去拜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