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曆五年九月初一,當陳國寶率隊截殺自東陽縣奔逃的潰軍之時,經過了這一整夜的忙碌,城內的各個倉庫也完成了基本的核對。
賬冊陳文已經懶得去翻了,這種事情還是應該交給更加專業的人士去做。可是從更加專業的孫鈺口中,這些倉庫有着極其普遍性的庫存與賬冊不符的情況,而且缺失的數量還很是不少,乃至已經佔據了庫存總量中一個不小的比例了。
雖說陳文並不是很清楚這裡面有多少是城破之際被司庫的官吏和庫丁趁亂偷走的,但是被已經上吊自殺的知縣大老爺以及東陽縣的各級官吏貪墨的比例定然絕不在少數。
調查的事情陳文毫不猶豫的交給了孫鈺,這本就是文官的職權之一,而具體的處置方案更是要等王江抵達後再作商議。至於陳文,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還是整頓兵馬繼續收復失地。當然,在此之前,卻還有更爲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南塘營先遣部隊自昨日下午攻陷東陽縣城,爲東陽縣士紳百姓所憂懼的擾民、亦或是屠城之事並未發生。一夜的時間,在宣佈宵禁的情況下,明軍駐守佈防的各個要點,並安排軍隊在主幹道上巡邏,以防擾民之事發生,到也看在了東陽縣的士紳百姓眼中。
到了今天早晨,安民的佈告已張貼於縣城人流較大的縣衙、市集、城門、以及城隍廟之類的地點。就連另外一份《告金華士紳百姓書》也由孫鈺代筆草擬完畢,與安民的告示一同張貼,並派人向東陽縣城臨近的各村鎮投放。
安民告示一出,東陽縣的士紳百姓一夜難眠的緊張情緒頓時爲之一鬆。在這個時代,只要安民告示一出,那麼大肆屠戮的行動基本上就不會發生了,而明軍自攻陷城池以來的表現,也贏得了當地百姓不小的好感。
告示張貼了一個多時辰後,縣衙便迎來了一波又一波的求見者,而這些人中不僅僅是代表普通百姓的鄉老,也有些世家子弟,就連東陽縣內的六族也派人送上禮物,順便打探下消息。
所謂六族,時人稱其爲:南岑吳、峴西杜、東眷韋、木香李、託塘張和雙泉徐,乃是明清而至民國時期在東陽縣城最具聲望的六個大宗族。
這六族分佈於縣城之中,同時分衍於鄉間的族人亦是不少,影響力遍佈整個東陽縣境內。明清之時,知縣初到任,必拜訪六族中的要人。民間一旦發生較大糾紛,也是先由六族處理,而走法律途徑,實是所有協商都無法解決之後纔會選擇的辦法。
只不過,此時來到縣衙的,其實都是些旁支的子弟,明軍雖說攻陷了東陽縣城,但卻是在已經殘虐當地過甚的馬進寶不在的情況下。對於這支此前只在傳聞中聽說過的明軍,他們一時之間還不敢報太大的希望,所以此間的交往也不過是結個善緣罷了。
對於他們的心思,陳文和孫鈺再清楚不過了。在接見過這六族的代表後,陳文便提出了要和金華知府孫鈺同去一趟託塘張家的要求,而他提出的理由,卻是這個家族所無法拒絕的。
託塘張氏,俗稱“託塘張”。其始祖叫做張潮,乃是五代後唐河南開封祥符縣鍊金墩人,唐昭宗乾寧進士,當五季之亂出宰東陽。至後晉開運二年,石季龍攻東陽縣,張潮率長子張天賢戰於官清嶺,父子同日殉難。次子張天宥匿城西蓮塘內,啖蓮實而託生,後因命村爲“託塘”。
託塘張在明朝出過很多聞名當地的官員,其中最有名,也是官職做的最高的便是魯監國冊封的太子太傅、兵部尚書、督師大學士張國維。而陳文的理由,便是拜祭這位抗清殉國的魯監國朝舊臣。
安民的佈告以及前來拜訪的言談中,所有人都知道了陳文其實是魯監國任命的曾經的那位經略直浙軍務,兵部左侍郎兼左副督御史王翊的部將,其此次亦是奉了現任浙江巡撫王江的軍令西進收復金華府的明軍主帥。而與陳文同行的孫鈺,即是王江任命的金華知府,其人還是金華府本地人士,曾經在府城中小有名氣的才子。
這樣的身份組合,以及此行祭拜魯監國朝舊臣的要求,張家的來人實在無法婉拒,可若是硬來,又不符合他們此行的目的。眼見着陳文和孫鈺決定一個時辰後便出發,他們也只得派人通知本家的族長和族老提前進行準備。
託塘張氏在東陽縣城聚居於城西北的託塘,在後世根據舊城牆分爲裡託和外託,而他此行的目的地,便是位於後世裡託的張國維故居——“九如堂”
“九如堂”取意於《詩經·小雅·天保》“如山如阜,如風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如松柏之茂”中的“九如”。乃是張國維擔任左僉都御史期間在老家爲其母八十誕辰祝壽而修造的房子,又叫“大司馬第”。而這九如堂的匾額,則是張國維同年的狀元,崇禎朝的東閣大學士文震孟所題。
陳文和孫鈺抵達時,張家的族長和族老已經在門口等候已久了。眼見於此,陳文和孫鈺也表現出了一番親民的態度,讚賞了一番張家的家風,才進入張國維的故居。
行走於張國維的故居之中,陳文回憶着早年旅遊時曾經去過的張國維故居,總有着一種在陌生之中隱約感到了些熟悉的感覺,直到進入後廳的時候,他才徹底從這種感覺中走出來,因爲那裡少了一副被奴酋弘曆稱之爲如養一狗的那位紀昀紀曉嵐所題的對子。
嗯,紀先生,您大概沒有什麼機會了。
很快,陳文和孫鈺便抵達了張國維殉國的方塘,盛放貢品的神臺以及張國維牌位已經擺好,在從人獻上祭品後,由品級更高的陳文當先祭拜,隨後誦唸祭文。
“維大明監國魯六年九月乙亥,大蘭總兵官陳文率王師復東陽縣,謹以牲醴之儀,祭我大學士張公於殉國之所:”
“嗚呼!公志趣高潔、大度淵涵,昔年未而立,登朝及第。初牧番禺,興學課農,教化百里;繼撫十府,築繁太二城,浚江東之渠,使積年淤洚之患,不復害農。”
“公爲國事,終日乾乾,夕惕若厲,未及不惑,鬚髮盡白。水工方畢,復著《吳中水利全書》以遺後世。左太史所云言、德、功三者,公實並立,可謂不朽矣。”
“若諸臣皆如公,何有甲申之事耶?惜哉!”
“……然天不遂願。甲申國變,兇虜破關,竊據神京,播毒天下。而南都諸公,不言戰守,獨好清談。俟胡騎一至,文武或相率乞降,或惜名自戕,於國何用哉!”
“於是安宗蒙塵北狩,潞王未祚即降,赤縣傾頹,社稷幾喪。當此板蕩之時,公擊楫中流,擁高皇苗裔起義浙東,乃令天下知神器有主,皇明繼絕……”
“不幸監國元年六月,江上師潰。公雖死戰,寡難敵衆。公退至此,不意虜馬追至,恐賊遷怒生民,自投池中乃卒。此仁此忠,足鑑日月。然社稷失公,是失葺天石也!痛哉!”
“今吾奉監國令,克復東陽。唯乞公庇佑王師,俟功成之日,定以虜酋之首祭公,伏惟尚饗!”
一紙祭文誦讀完畢,陪同祭拜的張家人羣中已有嗚咽之聲。張國維在明末那個嘴炮遍地走的年代,着實稱得上是一位難得的能臣。其餘不談,只說在水利上的建樹便可遺澤後世,當地百姓及後世子孫也承惠其辛勞,得以在滿清長達兩百餘年的暴政中養活更多的華夏生民。
只是這樣的一位能臣,卻生在了明王朝積重難返,新興的漢人王朝無力接掌神器,以致這天下爲韃虜所竊取的時代。可也就是如此的一個時代,張國維選擇了堅守夷夏之防,誓死抗擊韃虜,最後殉國於出生、成長的家中,可謂英雄也。
陳文在完成了祭禮後,便婉拒了張家的設宴款待,帶着跟從來的部將、軍士返回了軍營。而孫鈺在離開張家後,則如約前往了聚居於以西街爲中心峴西杜氏家族其中一房的宅院進行祭奠。因爲他早年在朱大典幕中時,與同在幕中的一位叫作杜學伸的杜家子弟交好,而這位杜家子弟則與朱大典一同殉國於金華府城之中……
陳文於攻陷城池的第二日便在張國維殉國處祭奠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東陽縣城,甚至大有向更遠的地方擴散的趨勢。
這些年,東陽縣途徑過的軍隊很多,明軍、清軍、義軍,比比皆是,可無論是滿清的那些獸軍,還是打着明軍旗號,亦或是乾脆連明軍旗號都沒有的義軍,擾民都是在所難免的。
可是這支明軍自入城以來,實則不過一日,但也正是這一日下來,明軍於百姓秋毫無犯,即便實在要道巡邏也從未驅趕百姓,更不要說是擾民之事了。
東陽縣的士紳百姓誰也不傻,是不是刻意爲之的並不難看出,可是他們看到的這支明軍卻是一支從骨子裡就認定軍隊應該保境安民的王師。甚至更傳出了這支軍隊的主帥乃是蓬萊戚家的女婿重建的戚家軍的傳聞,這也更爲加深了當地士紳百姓對於明軍的偏向。
而這一篇由孫鈺代筆的祭文,也以着極快的速度引起了東陽縣士紳百姓的共鳴,這使得他們進一步認定了這支明軍與滿清的八旗、綠營,以及同樣劫掠百姓的其他明軍和義軍的截然不同之處,乃是一支真真正正的王師。
而這,也正是他們渴望已久的!
祭奠張國維的第二天,託塘張氏和峴西杜氏的族長便分別帶着族中的長老趕到縣衙求見陳文和孫鈺,保證會竭盡全力支持王師光復金華的作戰。而當這兩個家族選擇倒向明軍後,另外四家也迅速的完成了串聯,在當天下午同樣趕到了縣衙,向陳文和孫鈺力保其會在他們能夠觸及到的各個村鎮大力宣傳明軍的存在,以爭取更多的支持。
與此同時,東陽縣六族的態度同樣影響到了其他正在觀望之中的世家大族。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幾乎每天陳文和孫鈺都要接見大族和百姓的代表,而當地的百姓也開始踊躍參軍。
明軍的力量幾乎每一天都在增強,可也就在這時,陳文卻收到了一封書信,讓他有些始料未及。
ps:感謝於世忠於兄犧牲休息時間幫助筆者爲祭文打磨潤色,特此鳴謝。
ps:同時也感謝各位始終在支持和諒解筆者的書友們,本來說好過年會還欠賬的,結果這個年過得實在無語,每天被煩心事包圍,也只能勉力保持更新,萬分抱歉。後面的日子裡,筆者會盡力把欠賬還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