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撫了那信使幾句,陳文便派人將其送出了城。看着手中的密信,他的心中還是不由得涌出了一股“時來天地皆同力”的感嘆。只是仔細想來,這其實也是清軍在面對此間優勢明軍下的必然選擇,沒什麼不正常的。
權衡了一番其中的利害,陳文便返回瞭如泉館,在向孫鈺微微一笑後,只見他當着依舊在如泉館中的士紳面,掏出了那張密信,向衆人大聲宣佈其間的內容。
“盤踞義烏的韃子畏懼王師之威,已盡數逃竄,義烏縣各地士紳商民望王師久矣。本帥決定,明日一早,出兵光復義烏!”
一語既出,滿堂皆驚。
明軍此前輕鬆擊潰圍剿清軍的細節,他們經過了這段時間的探查,也算是弄清楚了個大概,如此強悍的明軍,實在是自遼事以來前所未見的。再加上這支軍隊良好的軍紀,也讓他們看到了更多的希望,更多在這殘明末世中保全家人族裔的希望。
從決定支持明軍開始到此刻,其實也不過區區數日而已,明軍在他們的支持下獲得了更多的物資和信息,又以着自願的原則進行募兵,也提升了一定的實力。若是等到這位陳大帥曾經提及過的那支台州老營的留守部隊前來匯合,堂堂正正的出兵收復失地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可出乎他們意料的是,誰知道義烏的清軍竟然會在明軍的威壓下選擇了逃離,這不是拱手將縣城送給了明軍了嗎?
“監國殿下洪福齊天,定能復興我漢家江山;王巡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陳大帥不戰而屈人之兵,堪與古之名將比肩。爲大明賀,爲太祖高皇帝賀!”
“爲大明賀,爲太祖高皇帝賀!”
“……”
一時間,在場的衆人紛紛向陳文和孫鈺表示了由衷的祝賀。在他們看來,明軍越是強大,就越能抵抗住清軍的反撲,而保住這塊土地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經過了這段時間的接觸,他們也發現了這支明軍乃是由文官和武將組成的雙元制結構。雖說不及文官全權負責更能讓他們感到安心,但是這位陳大帥平日裡言談也常常引經據典,分明就是一副儒將的風範,而這樣的人想必也定是他們的同類。如此,他們此番支持明軍的行動應該不只是家業得以保全,或許還可以獲取更多的回報。
待衆人祝賀完畢,陳文便宣佈會帶上一部分投效到縣衙的東陽縣世家子弟前往義烏,作爲接手義烏政務的官吏。
異地爲官乃是祖制,何況僅僅是不在一個縣而已,這樣的決定東陽縣的士紳也能夠理解,並且表示了極大的贊同。說到底,官府之中有自家子弟的存在,才能夠更好的保全家業不是。
送走了心滿意足的士紳百姓,陳文和孫鈺商議了一些事情後,便回到了軍營。直到第二天一早,陳文於城外進行了一番簡短的誓師,便在前來相送的百姓的目光下,率領着部分軍隊離開了東陽縣城,直奔城北面的東陽江而去。
這段時間,雖說沒有組建什麼水營,但也通過當地士紳找來了一些船隻和船伕。此番出兵,便不再步行,而是利用東陽江的水運能力輸送兵員。
現下已是九月,東陽江上早沒了陳子龍詩中“千山梅雨合”的景象,空氣溼潤,卻也愈加的涼爽了起來。陳文立於船頭,遙望着遠方,雖說此間是逆流,但卻順着風而行,在風帆的作用下,船速亦不是很慢,大抵傍晚時分就可以抵達義烏縣城左近。
此前對於義烏的情況,陳文倒也派出了斥候進行打探,清軍撤離的消息在那封密信抵達前他就已然知曉。本打算這兩日就出兵的,可是誰知道隨着昨天那封密信的抵達,倒是把義烏縣城送到了他的嘴邊。
陳文的探馬打探到了清軍撤離的消息,卻並不知道清軍在撤離前於城中大掠了一番。這等行徑本是無可厚非,因爲亂世之中的軍隊幾乎都是這個樣子,鮮有例外,可城內的士紳百姓作爲受害者卻自然無法忘卻這份深仇大恨。
而後,清軍倒是撤離了,知縣因爲有守土職責,卻不能離開。於是乎,義烏知縣派人便召來了那些當地的團練兵,指望着他們能在守護本鄉本土的作戰中出一份力。
可是那知縣並不知道,城外的團練兵以及他們左近的很多家族早已完成了聯絡,在衣冠文化淪喪的痛惜和恢復家族榮光的渴望,以及馬進寶那狗賊以及滿清貪官污吏的剝削劫掠的威脅下,他們經過了一輪商議後,最終還是選擇了嚮明軍輸誠。
等到了知縣的命令到來後,這些團練兵便進入了義烏縣城,不僅沒有爲滿清和知縣守土的覺悟,反倒是和那些心存憤恨的縣城士紳們勾連到了一起,這纔有了昨日送信的那一幕。
有道是天授不取,必受其咎!
既然如此,那就迅速的佔領此地,以便進一步擴充實力,以應對馬進寶隨時可能到來的瘋狂反撲。
這些日子以來,陳文也估算了一下馬進寶手中的實力。其本部金華鎮標營定額三千餘,已經被陳文打殘了將近一半;衢州、處州、嚴州三個協的綠營兵各一千六餘,再加上金衢嚴分守道的兩百兵,就算全部前來,大抵應該會有六千五百左右吧。
六千五百餘人聽起來確實不少,不過若是都只是馬進寶手下那水平的綠營兵,陳文還真的不覺得很多。至少在他看來,只要在此之前能夠編練出一支四千餘人的部隊,哪怕大部分只有當年在大蘭山老營校場比試的水平,憑藉着他訓練了少則半年,多則一年多的主力部隊作爲全軍的鋒矢,馬進寶也只是來送死的而已。
況且,陳文覺得就算馬進寶想要全師而來,滿清在浙江的高層也未必會如他所願。那畢竟是四個府的全部兵力,一旦出了個什麼變故,就很可能會演變成一場席捲整個浙西的大動亂,而這也是他們所承受不起的。
如此一來,馬進寶的兵力肯定不至有陳文此前想象的那般多,而陳文在東陽縣已經招募了兩千出頭的新兵,只要在義烏等地再行招募個兩三千人,就算馬進寶真的全師而來,又能如何?
傍晚時分,陳文便抵達了義烏縣城十餘里的一片空地,這裡是陳文從斥候那裡獲得的地形中選擇的一塊用以紮營的地點。本着受降如受敵的兵家至理,陳文選擇在此紮營也是爲了預防此番的暗通款曲乃是清軍的詐術罷了。
到了第二天一早,陳文便拔營繼續前進。直至行進到距離縣城十里的接官亭時,卻是碰上了一隊前來迎接的團練兵使者。
來人之中,爲首的便是此前的那個信使,也是被陳文放走的團練兵的一員,而其他人大多也看着有些眼熟。這些人見到陳文後,顯得頗爲激動,滿眼的崇拜早已噴涌而出,閃得一向厚臉皮的陳文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眼見於此,陳文便和這些團練兵交談了一番,而每個被問到的也都流露出了榮幸之至的神情,這讓他不由得鬆了口氣——這些人第一次見時就覺得不像是善於作僞之人,既然此間顯得比上一次還要激動,那麼此番接收義烏縣城的行動應該不會有太大的意外了。
放下心,陳文便帶着這些團練兵繼續前進。直到了城外,隔着甚遠的距離就能夠看到城門口站滿了迎接的人羣。只是看過這一眼後,陳文立刻明白了清軍爲何會匆忙的從這裡撤出。
人羣背後,一座城門孤零零的立在那裡,周圍盡是些房屋樓閣,卻並未見到哪怕半面城牆的痕跡,顯得甚是詭異。由此,相較着“週一千三百三十五丈,高二丈二尺,闊一丈八尺”,爲了抵禦倭寇而加築爲石質城牆的東陽縣,這義烏縣城有城門而無城牆的現實倒也確實給不了清軍什麼堅守下去的信心。
隨着一聲令下,鼓手便敲起了戰鼓,而伴隨它的便是齊聲高呼的“虎”字。與此同時,隊列之中,那些隨行的南塘營老兵也整齊劃一的將各自的兵刃或是搭在肩上、或是持刀盾在手,總要拿出平日裡強軍的姿態;就連那些剛剛入營不久的新兵也抖擻精神,唯恐丟了明軍的臉面。
義烏縣城的東門叫做東陽門,取得乃是由此可直奔東陽之意。昨夜得知明軍已經在十餘里外紮營,團練兵便在鄉老們的指使下將縣城的滿清官吏通通關押了起來,等待明軍發落。而此時,能夠站在城門下迎接的幾乎全是這些團練兵家族內部的主事之人和縣城的士紳。
遠處明軍正在列隊走來,金家的老族長在家中子弟的攙扶下伸長了脖子向那裡望去。只是年歲大了,視力也受到了些影響,直到明軍行到了二十餘米遠的距離時才徹底看清楚他們手中的兵刃。
“長牌一、藤牌一、狼筅二、長槍四、鏜鈀二、旗槍一、就連尖頭扁擔都有,竟然真的是鴛鴦陣,竟然真的是鴛鴦陣啊!”
老人遙望着這些依舊在前進的士兵,早已埋藏在腦海深處的畫面逐漸的浮現於眼前。那是大明隆慶二年,戚繼光已經前往薊鎮戍守邊牆,在檢查過北方邊軍之後,便上書朝廷以曾經在其麾下的那支戚家軍北上戍邊。
那一年,也是這樣的一個正午,也是一羣手持着這樣兵刃的明軍士卒,自義烏啓程北上。那時尚在年幼的金家老族長坐在其父的肩膀上,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切,心中滿是對英雄的崇拜和嚮往,直至耄耋之年的今日都無法忘懷。
就在這時,明軍的第一通鼓結束了,當第二通鼓敲響時,一聲“虎”吼瞬間嚇呆了在場所有的人。可是未帶他們反應過來,片刻之後,眼前的這支明軍卻高唱起了得勝的凱歌。
“萬衆一心兮,羣山可撼。”
“惟忠與義兮,氣衝斗牛。”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
“干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號令明兮,賞罰信。”
“赴水火兮,敢遲留。”
“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
“殺盡倭奴兮,覓個封侯。”
“……”
這是戚家軍得勝的《凱歌》,乃是當年戚家軍奉旨前往福建抗倭,在橫嶼首戰告捷後,正值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戚繼光在和將士們一同賞月時親口傳授的軍歌。而陳文在此之中,只是將“倭奴”改爲了“建奴”,倒也與當前的形勢更加吻合。
老人癡癡的看着這一切,心中的激盪彷彿讓他回到了兒時,而當明軍唱起了這首稍作修改後的《凱歌》後,那份熟悉的旋律更是充滿了腦海的每一個角落,甚至裹挾着那些兒時的記憶自早已沙啞的口中噴涌而出。
“戚爺爺的兵回來了,真的殺回來了!”
餘音,響徹此間,久久未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