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暈則雨,月暈則風。何方有闕,何方有風。日沒脂紅,無雨風驟。反照沒前,胭脂沒後。星光閃爍,必定風作……”
浙江講武學堂的一處自成一體的院落中,由水營前來進修的軍官們正隨着教書先生搖頭晃腦的背誦戚繼光的《風濤歌》,活像是一羣還在開蒙的童子。
在這一次擴編中,負責東陽江——衢江水道的金華鎮鎮屬水營也即將升級爲浙江內河水師,歸安遠侯府直轄。前方的戰事已經停息了下來,水營超過三分之一的軍官受招而來參加講武學堂的學習,學習的科目如識字、數算看起來似乎和他們的老本行不太沾邊,但卻也沒人敢嘣出半個不字,因爲即便是剛剛晉升爲副將的前水營遊擊也規規矩矩的在這裡學習,下面的軍官們自然也不敢如何了。
朗朗的誦讀聲越是到遠處就愈加的小了起來,就像其他那幾個正在加班加點培訓炮兵和工兵軍官的那幾處院落一樣。
待聲音傳至大門,幾股聲浪已經微不可聞且融化在了一起。耳畔滿滿的都是些連隻言片語都稱不上的東西,倪良許如往常那般走出了講武學堂的大門。
今天本是休沐的日子,不過水營、炮兵和工兵這些軍種前來參加培訓的軍官們則是完全沒有休息的機會。水營不提,那都是些早就該來把做爲軍官的基礎知識進行補全的傢伙,而後兩者,用陳文的話說則都是技術兵種,從理論到實踐,培訓時間長,擴編壓力大,所以休沐就乾脆免了。
倪良許不明白什麼叫技術兵種,聽着似乎像是工匠的活計可他卻知道不是。不過這些本就於他無關,今天正好休沐,自然還是要出去逛逛,這對他來說已經是每到休沐所必然會去做的事情了。
出了酒坊巷的大街,倪良許先是向東市街走去,隨着金華府城的逐漸復甦,人口自然也越來越多了起來。起初時還多是明軍的軍屬在此等待分地,在曹從龍之亂後,哪怕是明軍大舉向西的那段時間,雖然分地令下達後軍屬們開始向各地遷移,但是隨着府衙、縣衙的一系列政令的下達,越來越多的百姓對城內產生了興趣,開始向此間聚集開來,其中東市街和靠近東陽江的城南便是最先開始復甦的地段。
倪良許此前曾去過紀念“金華之屠”的昭忠祠,根據廟祝的解說,他知道這東市街乃是當時守軍的最後的壁壘,戰後自然也最是破敗不堪。
滿清在金華統治了幾年的時間,原本已成了鬼蜮的東市街也不過是多了些收購貨品的鋪子而已,實際上也遠沒有恢復舊觀的半成的半成。明軍初來時據說也沒見好轉,不過最近幾個月卻是大爲改觀。
步入東市街,雖然還不甚早,但是人流卻一點兒也不少。有的是來販賣農產品的農夫,有的是前來採購的百姓,還有些在這條街上的鋪面裡謀生的掌櫃、夥計,更有不少商人帶着夥計向着各個店鋪走去。
沒走兩步,倪良許便看到了那個有些熟悉的幌子,隨即便走了過去,找了一個剛剛收拾完的桌子旁大馬金刀的坐了下去,然後便向鋪子的掌櫃兼廚子要了碗浮元子。
這個小店是他上次休沐時發現的,店面的主家是個寧波人,清軍佔領了寧波府後受不了那份盤剝就遷到了大蘭山,後來在圍剿中隨着陳文一路南下在去年來到了這金華府。不久前,官府從苦力營裡面要了些綠營俘虜重新爲有意在此謀生的商鋪搭了些簡單的鋪面,這戶人家就盤了一間開起了小食鋪,據說最開始因爲是寧波那邊口味的所以不太受歡迎,但是時日久了,現如今反倒是屋裡已經擠不開了,只得在門口多擺了些桌子。
沒過一會兒,店主的女兒,一個十歲出頭的小丫頭便把倪良許叫的那碗浮元子端了過來,稍微吹了吹,他便直接拿起了勺子舀了一個浮元子入口。
剛煮熟的浮元子還有些燙,但是一個個在碗裡如珍珠撒落般讓人很有食慾,倪良許輕咬了一口,麪皮的一塊入口卻還夾雜着一絲香甜。觸目所及之處,黑色的芝麻更是自勺中的浮元子的肚皮裡緩緩流出,黑白相間中散發着濃郁的香氣。
“我說掌櫃的,你這兒天天這麼火,還不再盤間鋪子下來。大冬天的叫大夥在外面吃,着了涼你可是要出湯藥錢的哦。”
剛剛把一個浮元子入了口,只聽到旁邊那桌子的食客向掌櫃的大聲說道,竟然還激起了不少食客嬉笑着的附和聲。
“各位客官有所不知,侯爺剛剛分了地,鄉下不少的人家都在種芝麻趕雜草。眼下糯米是貴了些,但是芝麻的價很便宜,在下若是再盤個鋪面的話,肯定也是要僱工的,本小利薄,到時若是芝麻價漲了,弄不好就要賠本的。”
掌櫃的一臉苦笑,手裡的活兒卻沒有絲毫停滯,但是倪良許卻總覺得這個小店主似乎爲了此事已經苦惱好幾天了的樣子,否則也不至於能把這前前後後的都想到了。
默不作聲的繼續吃着,其實幾次休沐,倪良許在這附近的食鋪也吃過幾回,對於這東市街的現狀多多少少也從掌櫃、夥計和食客們的口中聽了一些。
眼下的東市街有個新出的別名,叫做大蘭街,因爲這街上的鋪面得有大半是從跟着明軍遷入金華的百姓開的。比如他拐進東市街時那個十字路口的綢緞鋪子,據說後臺就是永康縣的紹興籍知縣,更有傳聞說是南塘營的那面營旗的布料當初就是從這家店鋪在大蘭山下的鎮子上的老鋪購進的。
事實上,對於當初隨明軍遷入金華的百姓,原本在陳文的計劃中是分授田土種地,但是其中不少都是在四明山的幾個鎮子上討生活的,對種地一竅不通。
孫鈺在考慮到這點後,便找陳文要了一些苦力營的俘虜來蓋鋪面,其中大多都是盤給這些百姓。這一善政使得不少百姓可以用他們更爲熟悉的手藝來討生活,而開設的鋪面更是需要僱傭人員,同時隨着商貿的恢復也開始復甦這片區域的民生。
眼下這附近大大小小的鋪面其實在選址時都會間隔一段距離,因爲他們大多都抱着賺了錢再盤附近鋪子後連在一起的打算,即便沒有這等想法的也會迎來鄰近鋪面的說服,轉而隔一段距離去盤店鋪。
現如今東市街的鋪面大多都很低矮簡陋,但是其中肯定有不少店主是懷揣着賺了錢擴建的念頭,比起此前只有幾個貨棧的東市街要強上太多,甚至可以說是已經開始逐漸重現了生機。
吃完了浮元子,倪良許將碗裡的湯一飲而盡,正好是原湯化原食,隨即便結了賬向遠處走去。
東市街的人感覺比他上次休沐過來時又多了些,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但是府城民生的恢復卻還是讓他的內心舒服了一些。
“……我們做錯了,就必須付出代價,否則只會連累到那些信任我們的弟兄,他們是無辜的。其實孫舉人看重的人,我們本不該懷疑,這位陳大帥肯定比我們做得好,也肯定比曹從龍那等腐儒做得好,可是那份私心卻讓我們走到了這個地步……倪兄弟,好好活下去,好好做下去,即便是心裡有恨,也只當是幫孫舉人和吳兄弟他們,這是我們欠他們的。”
默默的回憶着周欽貴的遺言,倪良許不知不覺已經走了很遠。他們夥同曹從龍在陳文背後搞內訌,陳文返身將帶頭的殺光,這本就是一報還一報的事情,可是即便陳文放過了那些普通的白頭軍成員,還一視同仁的給他們分了田土,但是那麼多老兄弟都死了,倪良許心裡的恨意卻並沒有徹底消失過,如果不是周欽貴的遺言,他也不會主動投效到陳文的軍中。
“周大哥說的對,我等皆是兄弟,但孫舉人和吳兄弟他們也是當年的老兄弟,我們自羅城巖下來與陳文鬥是各爲其主,但是對孫舉人他們卻始終是失了義氣的。”
這些他早已想清楚了,可是心中的義氣卻讓他依舊無法釋懷。
時至今日,走在府城的街巷,看着逐漸恢復了生氣的城池,這大抵是倪良許最大的安慰。因爲這裡面很多都是在孫鈺的努力下才產生的,那位安遠侯也確實比其他人更能發揮孫鈺的才幹,那麼效力於陳文的軍前就是他這個武夫唯一可以幫到孫鈺、吳登科等人的地方。
況且,不只是孫鈺和吳登科等人,白頭軍的那些普通義軍以及這片地域的廣大百姓亦是因陳文的出現才能從滿清的暴政下解脫出來。
只有這樣想,他的內心纔可以免於仇恨的噬咬……
漫無目的的前行着,突然,一輛馬車自街巷另一端的十字路口駛過,馬車上一個熟悉的標記在消失的前一刻映入倪良許眼角的餘光,立刻激起了一份使得他的內心反覆受到折磨的記憶。
“如果我當時認出了那個字,或許她就出不了城;如果在橋下村我把那一行人殺了,或許陳文就不會回來的那麼快;如果陳文沒有回來那麼快的話,或許大夥還可以逃回羅城巖……”
一旦想到這裡,倪良許連忙扶着刀把追了出去。自幼習武的腳力使得他一路綴在馬車的遠處,不曾跟丟,至於爲什麼追下去,追上去到底做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既便如此,他還是一路的追了下去,只是儘可能的不讓人察覺而已。
馬車一路向南,很快就抵達城南的天寧萬壽寺。倪良許遠遠的綴着,親眼看着那個即便清麗不可方物在他眼中卻只有恨意的身影下了馬車,踏入寺內進香。
過了好一會兒,與他預估着的時間相差無幾,那個身影便從寺院裡面走了出來,重新登上馬車踏上了歸途。
隱匿了行藏,倪良許很快又綴在了後面,跟着馬車一路向城北而去。只不過,這一次沒過多久他卻發現了另一個熟悉的身影似乎是在明目張膽的綴在後面,似乎是打算找個僻靜處與馬車上的女子相會似的。
“把這對狗男女一起宰了!”
這個念頭一經浮現在腦海之中,立刻就將倪良許嚇了一跳。
重然諾的他曾親口答應過周欽貴,講義氣的他下定決心要竭盡全力的去幫助孫鈺等人,而信奉忠孝仁義的他前不久更是還在那個男人的面前宣誓效忠。此刻竟然會萌生這種念頭,待腦海重現清明的瞬間,這個瘋狂的念頭立刻把他嚇在了當場,很快便消失在了街巷之中。
馬車上的周家小妹並不知道她距離一次毫無計劃的刺殺只有一步之遙,結果竟隨着那個刺客的自責而轉危爲安。此刻的她剛剛從天寧萬壽寺進香回來,正待回家吃飯。
很快,馬車便駛入了一個小巷,那裡再向前便是她家的後門。待馬車行至後門,周家小妹剛一下車,卻突然問聽到一聲呼喚。
“小妹!”
聲音之中滿是久別重逢的驚喜,自然不會是她哥哥周敬亭,也不是那兩個始終猶豫不決,直到前幾天才託了周敬亭的關係進到文官訓練班中接受訓練的堂哥。如此親切的稱呼,想來不會是別人。
“何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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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遠處的那個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周敬亭的那個大舅哥。自從上一次幫助周家小妹逃出城後他便心心念唸的想要把這個女子娶回家,不爲別的,只是那份姿容就夠了,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求親的媒婆已經去了周家,就連他的妹妹也答應幫忙,但是周家卻始終沒有一個準信,着實讓他心急如麻,也纔會有了今天的這一幕。
只不過,周家小妹對於這位何公子卻沒有哪怕一星半點兒的好感。不是她不知道感恩二字,只是那一次的相見,這位何公子的表現實在讓她厭惡非常——一路上光顧着色眯眯的看着她了,連她的嫂子,也就是這位何公子的親妹妹沒有絲毫擔憂。當時的大亂將至他不是不知道,周家是陳文的死黨,他的妹妹更是周敬亭的妻子,可他卻還是如此,足見此人天性涼薄。
其實自平亂以來,周家小妹在金華府士紳富戶的閨中的風評很快就跌到了極點。
居然敢帶着侍女和車伕幾天不着家遠行兩百里地去衢州求援,一個瘋魔二字已經根本沒辦法形容了。再加上陳文許諾的那個誥命,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憑自己的力量獲取誥命實在顛覆了這個時代的思維方式,在羨慕嫉妒恨之下,周家小妹自然就成了瘋魔女子的典範,一個閨中教育的反面典型。
對此周家小妹並非全然不知,但是她卻毫不在意,因爲她只是做了她應該做的事情,爲了保護家人而必須去做的事情,旁人怎麼說她並不在意。
可是即便風評如此,周家的門檻還是險些被上門求親的媒婆踏平,原因無他,隨着明軍的急速壯大,陳文的爵位不斷提高,周家已經是陳文的死黨,周敬亭的權位自然也隨之急速提升,就憑着這麼個舅哥,把周家小妹娶回家對仕途也是大有益處的。
娶親之人大多喜歡的只是權位,這位何公子喜歡的倒是她本人,可是周家小妹卻非常的討厭這等見色忘義、天性涼薄之人,因爲她很清楚以色侍人的結果是什麼,書裡面寫過了太多類似的故事,早已讓她深惡痛絕。
媒婆的花言巧語可以讓她們從哪來回哪去,嫂子的勸說可以置之不理,可父母對她的婚姻大事的擔憂卻還是讓她只能在選擇中糾結,因爲她不想看到父母爲此而傷心。
然而,眼前的這位何公子她卻是沒有絲毫的想法。只不過,正待她思慮着如何能把這條癩蛤蟆一勞永逸的從視線中趕走的時候,身後卻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周小娘子?”
這個聲音周家小妹很是熟悉,她也曾一度想要了解這個聲音的主人是一個怎麼樣的人,爲何會如此的特立獨行,甚至是與她一向服膺的李贄到底有什麼關聯。雖然那天那一幕還是讓她有些失望,但是仔細想來,對於那一幕她卻還是產生了懷疑,因爲陳文的地位擺在那裡,任何言論都可能會造成極大的影響。而李贄的思想……
可既然陳文不願意與她探討李贄這個人,她也並不打算強求於此,至少她一個姑娘家,總不能主動去找陳文就爲了問這麼個可能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問題吧。
然而,隨着這個聲音的響起,周家小妹突然萌生了一個計劃,一個足以解決很多問題的計劃。
下一瞬間,只見周家小妹款款的走到陳文面前,也不行禮,直接站在了陳文的身邊,向那位何公子介紹道:“這位是安遠侯,家兄的上官。”
二人雖未有肢體接觸,但是周家小妹看向陳文時的那副甜甜的笑意,以及如小鳥依人般站在陳文的身邊卻還是把那位何公子嚇了一跳。而就在他發愣的這一瞬間,陳文似乎也明白了箇中用意,擺出了一副睥睨天下的氣勢,很有默契的向那位何公子問道:“原來是何公子,敢問令尊上下。”
此言一出,那何公子竟彷彿是被針紮了一般,立刻就回了句“賤名不敢有辱尊耳”,緊接着竟逃一般的消失在了小巷的盡頭。
“看來不只是天性涼薄,愚蠢也是到了一定份上的。”
看到這一幕,周家小妹不由得揚起了得意的微笑,可是未待她轉身向陳文解釋,耳邊卻已然響起了陳文無恥且不容置疑的聲音。
“看來在下似乎幫了周小娘子一個小忙,那麼作爲報答,在下想請周小娘子共進午餐,不知可否賞給在下這個臉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