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日日過去,杭州那邊,由於精銳盡失,左近也很難抽調出援軍,幾乎每天都在惶惶不安中度過。
隨着敗兵的逐漸逃回,同時也將提標營俘虜自田雄以下盡數被明軍處死的消息帶了過來,這種不安急劇提升,以至於城中甚至一度瘋傳達素畏罪自殺的消息。若非蕭啓元親自前往滿城將達素請出來闢謠,天知道會不會傳出有類似於順治或是某個內大臣也死在了四明湖畔的怪談。
孩子沒了,據說是摔了一跤,就那樣了。
徐磊沒有太多表示,只是盡力安慰,僅此而已。至於其他的時間,則奔忙於於家的喪事、收斂敗兵以協助組織城防、以及經略衙門、總督衙門和巡撫衙門的一遍又一遍對於那場慘敗的調查。
不過待敗兵逃回的峰值過去,明軍中那個在四明湖畔曾與他們一戰的那個瑞安營抵近到錢塘江畔,那一戰的敗將逃兵能夠渡過錢塘江的也就越來越少了。
這樣一來,除了杭州駐防八旗外,提標和撫標的高級軍官中只剩下了一個提標前營副將徐信、一個撫標右營的遊擊,以及數個聽用的參遊,無論是滿清朝廷,還是其他什麼人,反倒暫且不太敢動他們這些敗將,以防兵力大損的此間再鬧出什麼不必要的事情,導致局勢進一步的惡化。
此時此刻,陳文還在返回金華的路上,只是如今的金華府卻早已是日新月異,今非昔比了。
東陽江畔,水力工坊日夜開工,生產一切浙江明軍有需要的武器、裝具,甚至是機械,那些水力機械以着人力無法達成的力量和速度極大的加快了生產的速度,而生產出來的零件,也會運到城內的軍工司工坊裡完成進一步的細加工和組裝,以生產出能夠使用的成品,其實速度只怕是將整個浙江的所有工匠都聚合在一起都無法與之相比的。
產品製造出來,會進入軍需司的倉庫登記造冊,各地戰兵營和駐軍需要補充的也會立刻運上婺江碼頭的貨船,發往各地。而婺江碼頭,不僅承擔着發送貨物的工作,更是如洪荒的怪獸一般吞噬着來着各地的原材料,這些原材料不光是軍工司的工坊要用,民間的手工作坊也需要大量。
隨着金華府各縣的屯田範圍的急劇擴大,人口也得到了極大的恢復。農業和工業需要大量的勞動力,而這些勞動力又進一步借商業促進着前者的發展,進入了一種良性的循環之中,這是在如今中國的其他各地所看不到的異像。
軍事的需要,促進了金華府的復興,而這種復興,其事實上也不僅僅體現在農業、商業和工業上面,精神層面上的亦是如此。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
府城裡的童子軍學堂,朗朗的讀書聲突破了牆壁、瓦片、院牆的阻隔,向左近的街巷,甚至是天際傳播開來。
此間學堂中二年級九班正在誦讀這首詞,正是南宋龍川先生陳亮的《水調歌頭*送章茂德大卿使虜》。而這位宋光宗時的狀元郎,也恰巧正是金華府人士。不過在那時,這裡叫做婺州,而他在宋時史料中乃是婺州永康縣人士。
“萬里腥羶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丁俊傑,解釋下半闕。”
上半闕的詞已經教過了,眼下已經快到下課的時辰,下半闕先生早早也已經解釋過了,此刻正是驗查的時候。
“是的,先生。”
自座位上站了起來,那個名爲丁俊傑的少年看着正前方的白板上的黑字,朗聲說道:“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唐堯建立的城都,虞舜開闢的土壤,大禹分封的疆域。在這當中應有一個半個明羞恥的臣子。萬里河山充斥着韃子的腥羶之氣,千古以來的漢家英靈安在,浩然正氣什麼時候才能伸張暢通?韃子的命運用不着多問,華夏也將會像光輝燦爛的太陽照耀在空中。”
南塘營老兵丁克己的獨子丁俊傑如今已經十四歲了。雖說這年紀才上二年級,但是這童子軍學堂本就是去年正月裡才設立的。不過隨着學堂納入到宣教司,而非府學、縣學的歸屬,更重要的是臺溫的收復和海貿的展開,學堂的規模也在不斷的擴大。短短半年間,各府都已經建立起了規模不等的學堂,這一座只是最大的而已,甚至大到了這一大片校區已經無法容納下兩個年級共同使用的地步。
“很好,爾等可都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
坐在講臺上的先生點了點頭,正聽到外間的校工敲響了下課的鑼聲,只是轉過頭再看,這幫小子果然是躁動了起來。
用戒尺輕敲了一下桌子,如條件反射一般,躁動戛然而止。眼見於此,先生纔開始佈置起作業。
“回去在作業本上,把這首詞對着課本抄寫一遍,連同解釋一起背下來。王師收復寧紹、大敗杭州駐防八旗,明天放假一日。但是到了後天,爲師可是要檢查的,不合格的要罰站、打手板!”
“學生謹遵先生教誨。”
在學生們躬身行禮中,回了一禮的先生便離開了教室,返回到辦公之所洗掉手上的炭筆污跡,收拾收拾東西就要回家了。
這是今天的最後一堂課,先生走後,學生們便開始收拾東西,尤其是聽了外間已經有別的班的學生往外走去,他們手上的動作就更快了幾分。
“白兄弟,明天咱們出去看新兵訓練去啊。”
說是新兵訓練,其實際上只是最新入營的那批在城外的大營裡進行基本的入營訓練,磨練體能,也要熟悉軍法、條例,倒也不避他們這樣的童子軍,因爲每半年他們也要進行一回軍訓。至於兵器、武藝、戰陣等方面,則要到另一處新兵訓練營中進行,這都是軍事機密,地點偏僻不說,周遭還有大隊的衛兵牽着狗巡邏,根本不是誰想看都能看得到的。
“明天?俺要幫俺娘幹活的。”
丁家在永康縣有幾十畝地,如今也都交給衛所託管了,每次收穫能領取一定量的銀子。但是進了府城,開銷也大了,雖說不至於餓着,但是多存些銀子,總是好的,畢竟丁俊傑如今也已經十四歲了,他娘已經開始籌劃着聘禮的事情,所以在城裡也打了份工,賺些外快。而他,只要沒事也會去幫着幹些活,多賺點兒工錢。
“哦,那我們自己去嘍。”
丁俊傑是烈士遺孤,他父親戰死於四明山殿後戰,同在一個班都一年了,各家如何,同窗們也都多少有些瞭解。
說過了話,東西也收拾完了,與丁俊傑說話的那個小子一大家子人分地在浦江縣,爹在戰兵營裡,娘要在家照顧公婆,乾脆就住在了學堂後面的宿舍。與那些同窗不同,丁俊傑的娘就在府城,平日裡自然也要回家,於是乎收拾了東西他就往學堂的大門走去。
出了大門,丁俊傑卻看見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這個人他並不認識,但是每旬的今天卻總能看到他呆在附近。
事不關己,況且丁俊傑還急着回家把作業做完,明天好去幫工,便徑直的往家的方向走去。而丁俊傑看到的那個人,卻是一臉的滿足,隨即便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童子軍學堂大門外的怪人,不是別人,正是倪良許。自從這學堂建好,他也多了去處,每次講武學堂休沐,他都會過來聽一聽,似乎聽到了那些稚嫩的童音就可以讓他的生活充實一些,滿足一些。
離開了此間,倪良許便往一處酒肆走去,他與劉成約在了那裡吃酒,剛剛在那裡聽童子軍誦讀,已經有些誤了時辰,此刻正急忙忙的往那裡趕去。
“倪兄弟,你來遲了。”
“抱歉,有些事情耽誤了。”
劉成顯然已經來了一會兒了,就連酒也沒有等他,兀自的喝了一些,甚至此刻都有些熏熏然了。
這副擺明了借酒澆愁的模樣,相交也有一年了,這是倪良許所從未看到過的。自顧自的斟了一杯水酒,倪良許纔開口問道:“怎麼了,劉兄弟。”
“倪兄弟。”打了一酒嗝,劉成醉醺醺的將視線的焦距重新對了一對。“咱是自家兄弟,我告訴你,在這裡,咱們是沒前途的。”
莫名其妙的回答弄得倪良許也有些莫名其妙了起來,但是轉念一想,卻似乎模模糊糊的想起了什麼。
“你知道,我當年在大蘭山上時就已經是隊長了,光復金華時升到遊擊將軍。論本事,除了李總兵、樓總兵,那幫營官,包括那個姓尹的,哪個比得過我?”
李瑞鑫的武藝在整個浙江明軍中都是聞名的,樓繼業乃是將門出身,武藝、兵法也都是極難得的。倪良許自然知道這些,事實上他也知道劉成的怨氣在何處,只是這怨氣的爆發點又在哪裡,卻是他並不清楚的。
“那姓尹的,一個鎮上的夥計出身,武藝都是跟着吳登科學的,現在卻有個擅守的名聲,還成了名將了,我呸。安有福當年是老子手下最爛的一個兵,現在也掛了平戎將軍的印信,在兵部衙門的存檔裡有了一號。而那黃錦程,當初頂了老子的東陽縣遊擊的職務,如今也升到營官了,小人得志。還有……”
越喝越多,劉成越說越不像話,所幸酒肆裡沒什麼人,他們又選在了處僻靜的所在,所以纔不至於人人側目。但是,這些事情倪良許早已知道,也聽劉成以前發過類似的牢騷,但卻從未把吳登科和安有福放進去,此番卻連着二人都未能倖免,着實讓他越加的糊塗了起來。
數落了一溜夠這羣營官的不是,劉成又往嘴裡灌了一口酒。“倪兄弟,你知道嗎,我此前找吳登科幫我跟國公說過好話,他回書說他現在兼顧處溫兩府,走不開,就給國公寫過書信,國公回書也表示會考慮對我的任用。可是前些天,安有福帶我去華夏復興會,今天那邊卻告訴我,說我不符合入會的標準。我跟國公多少年了,我不夠格,我看不是他們沒說好話,就是周敬亭那廝在陰我!”
這些事情,劉成從未與他說過,但是倪良許仔細一想,劉成本就不比他這種叛將,原本可謂是根正苗紅,軍中總會有些關係可以託付,只是沒想到竟然會如此的不順遂。
喝了些酒,劉成可謂是怨氣深重,誰知正說着,卻聽酒肆的另一側,得名於茶博士、酒博士,卻往往是說書先生做的兼職的報博士卻開始誦讀今天加印的《浙江邸報》特刊,說的是浙江明軍援助友軍,大敗清軍,進而光復寧紹的事情。
“說你媽說!”
一個小酒罈子飛出,雖說沒有砸到人,但正聽着高興的那些客人卻無不轉過身來,怒目而視。
“抱歉,我朋友喝多了,我這就帶他走。”
倪良許拉上劉成就走,臨出門才甩給了小二些銀子,告訴他不用找了就匆匆離開了酒肆。
送了劉成回家,倪良許就趕回了講武學堂的宿舍。倒是劉成,按他的酒量,絕不該如此,但是心中憂愁,酒勁自然就加倍的往上涌。
渾渾噩噩的睡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才頭昏腦漲的爬起來,甚至往水缸裡舀水都差點兒一頭紮了進去。
重新灌了一肚子涼水,宿醉總算是好了一些,今天童子軍學堂放假,可他們卻在昨天就已經休沐過了。身子不舒服,劉成一點兒也不想去新兵訓練營上值,尤其是一想到昨天的邸報今天肯定要當衆宣讀,這場大戰又得有不少人得到升遷,而他卻什麼都沒有,依舊是那個新兵訓練營的訓練官他就更是不痛快。
“明天過去,只說染了風寒,反正他們也懶得管我。”
想到了這裡,劉成又躺倒在了牀上,可是這一次卻翻來覆去的,被肚子裡的蛔蟲磨得無法入眠。
常年在軍中,每日三頓飯吃慣了,昨天上午得到入會不成的消息,中午就沒吃下飯,晚上倒是喝了不少酒,卻粒米未進。將近一天沒吃飯,此刻實在餓得不行。
爬起牀,劉成翻了翻衣衫,銀錢一文沒少,看來昨天的酒錢都是倪良許付的。穿好了衣服,他便出了門,小院裡的陽光明媚,卻讓他感到有些刺目。
靜靜的往小院外走去,不遠處有家食鋪,味道一般,但是勝在量大,正好填飽肚子。豈料剛一打開院門,正巧一個行商打扮的男子正要敲門。
稍一錯愕,只見那行商拱手問道:“敢問,可是前東陽縣遊擊劉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