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帶有煽動性的話語和動作一出,夔東衆將無不動容,唯有文安之的臉色登時便是一片慘白。
四川向來是個大省,面積一向不小,富庶上更是天下聞名的天府之國,土地肥沃、物產豐富,絕非是川東、鄂西的山區所能夠與之比擬的。
尤其是現在,清軍自重慶撤軍,整個四川也就只有保寧還有些清軍保持着守勢,除了他們佔據的夔東地區以外,也只有成都府城裡還有一萬四川明軍駐守,不過也僅僅是侷限於府城之中,其他地區便是實力強大的大西軍也最多是偶爾在川南的四川行都司一帶盤桓,其他的地區盡皆是陳文口中的那等無主之地。
此時此刻,陳文將四川拋出,支援物資、建立貨棧,擺明了是要夔東衆將去開發四川,不再繼續與他在湖廣地區做糾纏。除此之外,只怕還有一些其他的意圖存在,一些讓文安之更加難以接受的意圖存在。
“齊王殿下所言非虛,四川比之夔東、鄂西確是更易於發展。”文安之肯定了陳文所言,繼而向衆將言道:“然則,四川戰亂多年,絕大多數的府縣現在連個人都沒有。齊王殿下慷慨,又是給銀錢糧食,又是給種子農具,但是沒有人只怕這些東西再多也是枉然吧。”
文安之一語切中要害,雖說亂世人不如太平犬,但是人才是世上最爲重要的資源,尤其是在現在這個農業社會,耕地需要的人力甚大,便是其他行當也少不了人力的投入,陳文此前在貴州做的事情,文安之已然從永曆朝廷那裡得到了消息,此番也正好藉此發難。
眼見着衆的視線從地圖上重新轉到了他的身上,迎着這份不信任,陳文笑着對在場的衆人說道:“文督師不愧是朝廷任命的川鄂督師,對四川現今的狀況確實稱得上是瞭如指掌。”
“不過,四川的人,真的都徹底殺光了嗎,以着本王當年在浙東山區的經驗,躲進山林的怕是也有一些吧。就算是這些人不好找尋,諸君控制區的百姓遷到各地,每人分授十倍百倍的田畝也是綽綽有餘的,還會有多少不願意的。更何況,除了四川本地,也不是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招攬到百姓屯田。”
“還請齊王殿下屈尊,我等願聞其詳。”
陳文記得,眼前這個說話客氣的武將便是靖國公袁宗第的一個親信部將,好像是姓周,倒是與他的正妻同姓,此番乃是代表袁宗第來此的。
眼見着衆人再度投之於期寄,陳文指着地圖便對在場的衆人說道:“四川人口銳減沒錯,但卻並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如此吧。比如韃子的佔領區,比如朵甘都司,比如那些對待土民極其惡劣,爲仁者所不能忍的土司,哪裡沒有人嘛。這世上,只要肯動腦子,就沒有做不到的事情,不是嗎?”
陳文的思維方向打破了四川盆地的框框,將視線投注於其他方向。滿清在保寧的佔領區,乃至是陝西;四川西部的朵甘都司不光沒有經歷什麼戰亂,而且還有不少川民逃到了那裡;至於土司,那就更是些不值一提的對手了,尤其是王光興控制的施州衛,鄂西土司很有不少,陳文擺明了是不喜歡這些不在江浙明軍體制內的土皇帝,借他們的刀收割一輪只怕也是更爲合乎他心思的事情。
“此事萬萬不可!”
聽到陳文的話,文安之在愣了一下子之後,連忙出言喝止:“齊王殿下,四川周邊的土司基本上都是效忠大明的,豈可自相攻伐,你這分明是引人爲惡。若不將此話收回,老夫自當上疏彈劾此挑唆內釁之舉!”
文安之怒不可遏,戟指於前,衆將無不出言勸解,唯恐把這位老督師氣了個好歹的。陳文也知道這話是有些過了,立刻向文安之致歉,不過在其面色稍稍緩解些許,陳文便解釋起了另外的兩條出路。
“諸君,韃子就在保寧,不過現在擺明了是戰略收縮,否則也不會放棄重慶府的戰略要地。就算不提那裡,據本王所知,朵甘都司現在也不再是效忠咱們大明的了,幾年前漠西蒙古的和碩特部被準格爾部逼迫南下,迅速的攻取了朵甘都司和烏斯藏都司。”
“諸君,一羣欺軟怕硬的騷韃子而已,更何況川西以西的大雪山,有多少川民畏於戰亂而被迫遷徙,也是時候迎這些漢家百姓回家了。可是如果我們現在不做出行動的話,任由韃子佔據朵甘和烏斯藏,長此以往,和碩特部的騷韃子勢必將裹挾烏斯藏和朵甘的羌人東進,只怕是四川這等自古以來就是漢家故土的地方就要淪落夷狄之手了啊。”
歷史上,東進並沒有發生,和碩特內亂頻仍,準格爾則在新疆、中亞各處大殺四方,到了幾十年後更是穿過草原去與滿清爭奪天下,對四川卻沒有造成什麼威脅。不過,這卻並不妨礙陳文將重新開發四川提升到夷夏之防的新高度上面。
四川的民生恢復,滿清的辦法是強遷湖廣百姓去填四川,這等手法前後來了兩次,一次是解決了西南明軍之後,另一次則是康熙平了三藩之亂過後。然而,湖廣填四川的背景是四川人口嚴重不足,甚至到了“縣無完村、村無完戶、戶無完人、人無完婦”的地步,由此纔會出現湖廣那等戰亂持續十多年的省份還要遷移百姓去填四川的政策。
造成這等慘狀的,如果說第一次的人口銳減,這裡面不光是滿清的手筆,還有大西軍鎮壓地主武裝和四川明軍內訌的事情,那第二次這般,就全然是滿清做下的孽了。
陳文鼓勵夔東衆將去恢復四川,除了排除他們對湖廣的威脅以外,更重要的還是建立經濟殖民地,並且增強李定國、劉文秀以外的明軍的實力,以形成牽制的最終目的。
北伐在即,陳文不希望背後受到任何干擾,但也更不希望將他心中的那些英雄們盡數殺死。
血,他這輩子已經沾得太多了,雙手已經徹底洗不乾淨了,可這其中卻幾乎都是漢奸、蠻夷的血,英雄的血他是一滴也不願意去沾的。
既然如此,唯有在北伐期間捆住那些可能會對他造成威脅的英雄們的手腳,鼓勵鄭成功進攻臺灣如此,支持夔東衆將恢復四川亦是如此,甚至是掏空貴州,誅殺孫可望以及釋放馬進忠等被俘秦藩軍隊更是如此。
文安之顯然是看出了陳文的意圖,所以纔會橫加阻攔。然則在夔東這樣的窮地方待久了,這些控制區不過只有一兩個縣,還都是山區的武將們來說,四川的盆地對他們的誘惑已經不是三言兩語所能夠化解掉的了,更何況還有江浙的補貼存在。
更何況,如果說此前還有重慶的清軍堵住了他們向川西遷移的道路,還有更近且人口更多的湖廣作爲首選的話,現在留給他們的就只剩下四川的無主之地了。
“齊王殿下說支援我等物資,可是真的?咱們夔東各部,也是有十幾支大軍的,所需物資可不在少數。”
“岐侯言之有理,齊王殿下可不好誆騙我等。”
賀珍與郝永忠一唱一和,衆將也將殷切的目光投諸到陳文的身上。夔東衆將的面色變化無不呈現在文安之的眼裡,心中的悲憤愈加深重。明王朝享國已近三百年,如今好容易是將建奴趕出了長江以南,只待大軍北伐便可實現中興偉業。
然而,到了現在這個局面,卻全無半點中興氣象可言,就算比之南宋也是大有不如——起碼南宋王朝控制着地方行政,中興衆將在後勤上皆受朝廷制約,如今的南方是陳文一家獨大,其他藩鎮也是各懷心思。就在這一刻,文安之突然感到了一股疲憊襲來,似要壓垮他的身軀。
“齊王殿下佔據東南數省之地,能夠調用的財貨不在少數。別的不說,單單是這一個湖廣便足夠養活諸君了。”
文安之冰冷的語氣,當即就在這些夔東武將的頭頂澆了一盆涼水。這位老督師說的是事實,但是那語氣卻絕非是向着陳文,而是分明的告訴他們,等陳文在湖廣站穩了腳跟,大軍西進,四川建設得再好只怕也將會是陳文的盤中餐而已,他們費盡心力到最後或許什麼也得不到。
眼見着這一切的發生,陳文也是心頭苦笑,繼而裝作是沒有聽出文安之的言下之意,繼續與衆將說明:“文督師所言甚是,本王能夠調動的物資足夠支援諸君。”
“不過,支援多寡,還是要再行商議的,畢竟我江浙王師如今正在淮南與韃子對峙,如今收復了湖廣一省,河南和陝西的韃子也是觸手可及的,大軍糧餉、軍隊擴建,很多方面都是需要大量物資支持的,所以諸君同意了本王的計劃,物資數量也不會是無窮無盡,本王總還是根據各位的實際情況進行斟酌才能確定下來。”
陳文口口聲聲的商議,又極力強調他的壓力,直接將文安之暗示的那般擊碎——現在陳文的勢頭是不錯,但是距離徹底消滅滿清,於他們而言也是要有幾年的時間。說到底,陳文崛起得太快了,底蘊上與上一個成功驅除韃虜的明太祖朱元璋的那等高築牆、廣積糧相比,還是要差上許多的。
然而,陳文實力之強已是公認的事實。此番支持他們開發四川,陳文也再度聲明瞭他的主導權,各家是吃肉還是喝湯,全得聽陳文的安排。這一下子,就連文安之這位川鄂督師也直接被架空了起來。
夔東衆將並非鐵板一塊,各部之間矛盾重重,就算是自身有些猶豫,眼看着對手有機會擴充實力,也勢必會將那些造成猶豫的因素忽略掉。
對夔東衆將的影響力之爭已經到了圖窮匕見的階段,文安之很是無奈,這一次衆將也要與陳文討個說法,他知道陳文不是好相與的,對此已經有了預料,所以不得不來,結果誰知道陳文會有如此的手段。這等以本傷人的手法,莫說是他沒辦法與陳文爭鋒,就算是永曆朝廷,乃至是滿清也未必能幹得過陳文啊。
然而,到了這個階段,文安之也不得不亮出最後的殺手鐗來,哪怕是此招一出,他同樣是無法避免權柄遭到架空的命運,也要做此殊死一搏。
“齊王殿下莫要急着商討哪些事情,老夫倒是接到了朝廷的旨意,恭送東安王回返封地,還是先把朝廷的旨意執行了,再討論爾等的那些事情吧。”
文安之在夔東軍中威信卓著,衆將聽到此言也是一個個面有愧色,但是陳文既然提出來了,又有誰不願意藉此機會得到實力上的本質提升,甚至就算是不想着自己能如何如何,那些平日裡或是往日裡有矛盾的傢伙如果抱上了陳文的大腿,對他們來說也是會造成極大的不安的。
可是,當文安之提到那份聖旨,衆將卻無不是眼前一亮,尤其是郝永忠,那東安王如今正在他的軍**奉着,此時此刻就差點兒當着陳文的面兒稱讚文安之爲衆將着想了。
突然多了張討價還價的底牌,衆將無不是將目光投諸到陳文的面上,試圖從中找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別樣神色。然則,此時此刻的陳文卻依舊是那副穩操勝券的模樣,沒有分毫動搖的跡象。
“文督師所言之事,本王已經上疏朝廷了,相信天子很快就下達收回成命的聖旨。”
說到這裡,陳文好整以暇的喝了口茶水,隨即微笑着說道:“諸君若是不相信本王的理由足以說服朝廷,那麼此刻本王便可以派人領着諸君去看看,相信諸君看過之後,便會明白清楚本王爲什麼會有如此的信心。”
陳文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文安之恨不能理解,因爲這份聖旨是一份密旨,天使也曾轉達了天子的意思,是準備與直接下達給陳文的那份聖旨在同一時間一起發難的,爲的就是設法恢復些朝廷的權威,從陳文手裡換取一些實際利益。至於什麼回返封地,根本不做成功之想,因爲陳文是絕對不會放開這個口子的。
“好,好,好,齊王殿下既然這麼說了,老夫就帶個頭,親自去看看齊王殿下到底是準備用什麼說服朝廷的!”
說罷,文安之長身而起,隨着親兵向行轅的側殿走去。七十六歲高齡的老人昂首而行,在這夕陽下彷彿是走向刑場的革命烈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