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軍俘虜中上到李榮,下到隊長的所有軍官都被集中在了一起,反綁着雙手,再以着一條繩子一個連着一個拴在脖子上,而他們的家丁、親兵則也被挑揀了出來,以着同樣的手法捆綁在了另外幾根繩子上。
按照這個時代的明清兩軍中的慣例,如果李榮不肯投降,他的親信軍官和親兵、家丁基本上是不會投降的,所以這些人的命運只有死路一條。
陳文不打算放過李榮,尤其是從四明山之戰明軍的潰兵中知道那一戰時李榮乃是清軍中軍的主將,即便不是王升那樣導致明軍慘敗的罪魁禍首,他也需要用這個人的首級去振奮此番沒有被清軍剿滅的浙東明軍的人心,以防止他們在恐懼之下投降滿清。
封建社會一層一層直到皇帝的效忠鏈陳文多多少少還是有所耳聞的,比如他的這支南塘營,如果他沒有盡力的革除那些封建軍隊的陋習,現在也應該是一支士兵效忠隊長、隊長效忠哨長、哨長效忠千總、千總再效忠他的局面。
這樣的軍隊雖然比較有利於一個武將成長爲獨立的軍閥,但是卻和民族國家、近現代軍隊這些陳文始終渴求着,並且視之爲救命良方的存在格格不入,也正是他所深惡痛絕的。
既然李榮已是必死之局,那麼這些軍官和親兵、家丁就也只有死路一條了,所以他在命人搜檢過後,便將他們分散監管,以防止鬧事。
俘虜中的輔兵,陳文從中挑選了一些看起來對明軍畏懼甚深,或是感覺比較老實的出來,讓他們拿着鞭子抽過一個剛剛帶頭鬧事的清軍軍官後,便在臨時輔兵隊的監督下幹起了拉車的勾當,用陳文的話說,想活着就要讓他看到你們對於明軍的用處。
得到了這句承諾,這些被挑選出來的輔兵立刻興高采烈的開始顯示他們的用處,即便是被安排拉車也毫無反感之色,而那些沒有被挑選出來的輔兵也在得到了有用就能活命的信息後燃起了一絲希望。
剩下的戰兵則是每十人分配到了一條繩子,這些人中不乏有殘殺明軍和百姓的兇手,只是陳文此間也沒那份時間去鑑別,就像剛剛被張俊指認出來的那個清軍,他也沒有選擇直接處死。不過也不代表他們能夠逃脫審判,因爲陳文已經想出了一個新花樣。
在南塘營長槍白刃的督促下,清軍的俘虜順從的被輔兵和火兵綁好,而那些繳獲的戰利品也大多完成了裝車。當然,明軍的陣亡將士也被暫時裹在草蓆之中放在了了車上,等到了明軍的佔領區後再行厚葬,而受傷的士兵也都坐在了大車上代步。
想來還是要再次感謝一番李榮,若不是他報着能從大蘭山明軍這裡撈到好處的念頭才帶來的這麼多空車的話,陣亡將士的屍首和傷兵怎麼可能全部裝車。
“李榮贈車馬於此”
於是乎,堅信着付出了就一定要有回報的陳文在那塊依舊插在道路旁寫着“過線者死,勿謂言之不預也”的牌子旁邊爲李榮重新立了一塊寫着這七個墨字的木牌,也算是爲他做好事的行爲留名於後世了。
就在陳文爲李榮樹碑的時候,李瑞鑫也趕了回來,奇怪的是此刻的李瑞鑫並沒有騎在馬上,反而是和一個清軍的軍官步行返回,甚至那個軍官竟然沒有被捆綁起來,只是步行跟在李瑞鑫身後。
這是什麼路數?
須知道提標左營的副將李榮都是被那些騎兵將其捆綁起來交給陳文的,難道說這個軍官地位比李榮還高?他不會是田雄吧。
“將軍,卑職懇請借一步說話。”
陳文掃了一眼那個清軍軍官,李瑞鑫的表情很是怪異,行事也不似他平日的風格,顯然是和這個清軍軍官有關。
滿懷着疑惑的陳文和李瑞鑫來到了溪邊。只是剛一走到那裡,李瑞鑫竟然跪倒在地,一個勁兒的磕頭。
“李兄弟,你這是幹什麼?有什麼事情起來說。”
對於李瑞鑫、吳登科這樣在他白身時便相熟的人,陳文在沒有外人的時候一向是以着兄弟相稱,就和當初相識時一樣。這樣做一方面是拉攏人心,而更多的還是出於習慣。
“將軍,卑職懇請將軍饒過那個清軍軍官。”
陳文知道,李瑞鑫的經歷使得他對於那些綠營兵或是漢八旗軍的漢奸一向是恨之入骨,在大蘭山下的鎮子里居住的那段日子甚至還不斷出山襲擊落單的綠營兵,此間爲何會爲了那個看起來並不像是什麼高級武將的軍官求情?這讓陳文頗爲詫異。
將李瑞鑫扶了起來,陳文立刻問道:“李兄弟,你且把事情說清楚了,本將方可決定如何處置此人。”
聽到陳文的問話,李瑞鑫連忙把徐磊對他說過的事情簡要的報告給了陳文,只是瞞下了徐磊在路上打聽陳文底細的事情。
聽完這個故事,陳文的詫異之情更甚,本來在陳文聽過李瑞鑫的過往後便認定了他的家人,尤其是還是三個女子在那樣兵荒馬亂的情況下是不可能生存下來的。只是此間李瑞鑫言辭懇切,顯然是相信了那個清軍軍官的話。
在陳文的印象裡,李瑞鑫爲人平日雖有些傲氣,但同時也是個頗有主見之人,否則這幾年那麼多武將的延攬都被他回絕了,最後反倒願意成爲當時還只是白身的他的屬下。陳文相信李瑞鑫是不會騙他,也沒有必要騙他的,否則直接將這廝在私下放了,也不會有人知道,此間既然還是帶了回來,顯然是出於忠誠纔會做出的選擇。
回想起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尤其是前些天孫鈺曾在私下向陳文提及過的那一日追捕褚素先時的細節,這使得陳文很難說出拒絕的話語。
忠誠,是需要回報的。這個道理陳文在清楚不過了,哪怕是在現代社會這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但是,今天他可以爲李瑞鑫開一道後門,明天就一定會有人依仗着功勞違抗軍令,這也是必然會發生的,尤其是在這樣的一場大捷之後。
軍紀,還是人情,陳文的理性相信他一定會選擇前者,可是人絕非是冰冷的機械,李瑞鑫長久以來的忠誠和勇敢給了陳文太多的感動,如果因爲他的冷漠而導致了李家那雙母女死於非命,陳文自覺得他也無法再去面對李瑞鑫了。
算了,先弄清楚那廝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吧。畢竟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李瑞鑫被親人逃出生天的驚喜和隨之而來的親情影響到了判斷能力也是很可能存在的事情。雖然這樣的情況會使得李瑞鑫更加心傷,但也總好過希望沉澱日久後那突如其來的失望吧。
“李兄弟,且讓那廝過來,本將要看看他所說的話有幾分可信。”
聽到這話,李瑞鑫連禮都顧不上行,連忙去把被幾個明軍看管着的徐磊拽了過來。
“本將聽說,徐千總是李千總的妹夫?”
此刻的陳文坐在張俊不知道從哪弄來的一個馬紮上,臉帶笑意的向徐磊問話。如何鑑別一個人是否撒謊在現代有很多種方法,雖然陳文記不得太多,但是在此間也應該夠用了,畢竟心理學這個概念在此時尚未被提出,人們鑑別謊言更多靠的還是經驗。
只不過此刻的徐磊卻絕不敢去相信陳文那副勾起了笑意的面容,剛剛陳文迎着炮火前進的那一幕實在將他震懾得不輕,這些年徐磊並非沒有見識過勇將,遠的不說,像黃得功那樣在明末以悍勇聞名於世的武將他也曾經親身追隨過,可是在這等狹窄的道路上站在第一排迎着炮火前進的怪物,實在是僅見了。
此刻的陳文在徐磊的眼中分明是隨時可能翻臉不認人的怪物,因爲自古以來勇將大多脾氣暴躁,黃得功當年連聖旨都敢撕,眼下這個比黃得功更狠的,只怕脾氣也會相應的更加喜怒無常,否則怎麼可能鎮得住他那個武勇過人的“大舅哥”呢?
“小人見過陳大帥。”說着,徐磊便拜倒在地,恭恭敬敬的磕起頭來,比見田雄時都差不了多少。
只是陳文對於磕頭這種禮節一向還是保持着現代人的看法,無論是他給別人磕頭,還是別人給他磕頭,都會讓他感到有些不怎麼爽利。於是乎,他也懶得再去寒暄,直截了當的開始詢問李家母女的情況。
陳文對於徐磊的恭敬顯得頗爲不耐煩,卻讓徐磊誤解爲是這個亡命徒即將翻臉的前兆。眼見於此,徐磊立刻把對着李瑞鑫的那套說辭再度拿了出來,開始給陳文講起了他和李家小妹之間的“愛情故事”。
陳文萬萬沒有想到,當初他用愛情故事忽悠李瑞鑫,今天卻被李瑞鑫的妹夫用愛情故事忽悠了他,倒也算是天道好還了。
聽過了一遍,陳文始終盯着徐磊的眼睛,如果從後世的判斷方法來看應該說的都是真話,只是他並不清楚這些話是徐磊回憶自和李瑞鑫的對話,還是回憶自曾經的現實。
一計不成,陳文再生一計,只聽他在徐磊講完之後,開始翻來覆去的問問題,而且絲毫不給徐磊思考的時間。一個問題問完,下一個問題立刻出口,然後再將先前的問題倒過來問,分明是把電視劇裡審訊犯人的那一套拿了出來。
問了一溜夠,徐磊雖然有些地方表現得不是很好,但也讓陳文信了他一部分的話,只是在細節上還是讓陳文表示懷疑。接下來,陳文又詢問了一些李母和李家小妹的一些習慣和特徵,以此由着李瑞鑫來鑑別,雖然這些徐磊回答之前大多都要回憶片刻,但也只是出錯過一兩處,而且錯得還不是那種特別離譜的。
看樣子李瑞鑫的老孃和小妹應該是倖免於難了,陳文在爲李瑞鑫感到高興的同時,發現難題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身上——是軍紀還是人情,或者說,這廝到底是放還是不放?
眼見着已經找不到什麼問題可問了,可是把自己帶進死衚衕的陳文卻依舊無法作出決斷,他很清楚這是不能猶豫的,事關李瑞鑫僅有的兩位還在世的至親,猶豫片刻可能都會影響到兩人日後的關係,於是乎陳文決定轉移話題。
“徐千總的回答本將還算滿意,只是還有一事徐千總可否爲本將解惑?”
前面的對答實在消耗了徐磊不少的精神和腦力,此間得到了陳文這個還算滿意的結果,徐磊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只是眼見着勝利在望,他也絕不敢掉以輕心。
“陳大帥詢問小人乃是小人的榮幸,實在當不得解惑二字。”
“那就請徐千總把四明湖畔的那一戰的細節給本將講個清楚吧,如何?”
四明湖之戰?
無論是李瑞鑫,還是徐磊,他們二人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預料到陳文的思維竟然跳到了這個上面,就連始終在旁邊此後的張俊聽到這個問題也是一愣。
只不過,這樣的錯愕在徐磊的面上不過浮現了片刻就消失的無影無蹤。轉而代替這些的卻是一副驚恐尤勝先前的神色——四明山聯軍全軍覆沒,按照常理,此刻正當是剛剛取得大勝的這個亡命徒將軍報復清軍的時候,他徐磊難道就會是第一個犧牲品嗎?
徐磊並不敢去求饒,他知道求饒也沒有用,唯一能夠讓陳文把注意力從他身上轉移走的方法就是按照要求將四明湖之戰的詳情講述清楚,同時再突出一些能夠勾起仇恨的目標,而這些目標,徐磊已經想好了,所以他決定把這個吸引仇恨的艱鉅任務交給李榮和王升。
“陳大帥既有聞訊,小人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接下來,徐磊便將四明湖之戰的起始、過程和結果詳細的講給了陳文,其中王升通敵、李榮的提標左營主攻、王升臨陣倒戈以及中營方守備之死被徐磊給了幾個特寫鏡頭,這段娓娓道來的戰況講得比大蘭鎮上那個偷師學藝的說書先生還要精彩,真不知道這廝在田雄軍中當親兵時是不是就是幹這個的。
只是黃中道和那個方守備的死還是讓陳文神傷不已,他與黃中道不過數面之交,黃中道不僅給他講述了不少這個時代軍隊的作戰方式和戰場經驗,更有着贈銃之情;而那個方守備,兩人之間曾是對手,陳文甚至爲了爭取南下金華的統兵權而刻意以劣勢兵力迎戰中營,最後將其擊潰,只是讓陳文沒想到的是,這個姓方的守備最後會在全軍崩潰之際毅然選擇衝擊李榮的將旗,最後更是嚴詞拒絕李榮的招攬而被殘忍殺害。
聽到這一切的陳文只覺得呼吸困難,彷彿落入了深潭之中,既看不到浮出水面的希望,也踏不到幽深的潭底。可就在這個時候,徐磊立刻把包袱抖了出來,時間恰到好處。
“……小人雖然身在虜營之中,卻是一日不敢或忘自己漢人的身份。此戰劉都督、黃都督等人慷慨殉國,就連王經略也力盡被俘,小人怯懦,不敢營救,卻也知會過看守王經略他老人家的軍官好生伺候,也算是聊表寸心。”
王翊沒有死?
這個答案着實把陳文鎮住了,不只是陳文,就是李瑞鑫和張俊也無不如此。
陳文沒有上帝視角,他先前對於四明湖之戰的瞭解全部是來源於王秀全報信時的講述和那些潰兵口供,這些人既然沒有被清軍抓住,顯然是逃得快的,而早已逃跑的他們卻又怎麼可能會知道王翊最後的下落呢?
王翊沒有死,這個消息確實值得大蘭山衆們歡欣鼓舞一段時間,只是陳文很清楚,王翊在歷史上死得很壯烈,和張煌言、馮京第這些魯監國系統的文臣一樣,他是絕對不可能投降清軍的,那麼對於王翊來說被俘其實也只有死路一條了。
那麼,徐磊這個人是放還是不放,以及要不要用李榮來把王翊換回來,這兩個問題便成了陳文此刻必須解決的問題!
ps:過年前,諸事繁雜,再加上新單位的崗前培訓和考試,筆者幾乎每天都要一早天沒亮就出去(霧霾太大,天亮了也看不見),下午天快黑纔回來,所以最近無法保證晚八點前更新,只好什麼時候寫完什麼更,欠下來的兩章等休息時儘量多寫點再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