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克斯卿?”魔皇道:“什麼事這麼匆忙,直接跑到這裡來了?我記得你應該在曦日大陸纔對。”
布洛克斯單膝點地,道:“至尊的陛下,很抱歉,我失敗了。”
魔皇神情不動,口氣依然很溫和,“哦?這倒是一個令人意外的結果。梅斯菲爾德之主報告說,黑暗福音霍華德傷重得都快要掉階了。以你和喬其合力,還有斯邁特大師坐鎮,就算不能大勝,也應該小贏纔對。”
哈布斯不爲人覺地皺了皺眉,這幾個魔裔強者都在永夜陣營中赫赫有名,其中喬其年輕一些,布洛克斯大公卻可能都不比某些衰老的親王弱了。不過是追擊一些逃出暮光大陸的血族,魔裔居然派出了兩位頂尖大公和一名大巫師。
尤其是魔裔的大巫師,他們已經很久不出現在戰場上了,可是有着梅塔德隆記憶的哈布斯卻還記得,魔裔巫師和戰士結合的陣容是多麼棘手。無論是大巫師的秘法還是他們操縱的武器,對於戰力的加成都是以倍數計的。哪怕霍華德完好無損,也難以抵擋這樣的陣容。
布洛克斯俯身低首道:“是我太冒進了,沒有等他們到位就發動攻擊,結果先頭部隊只救回來小半,我的座艦也被擊沉。”
魔皇將手中的書放在一邊,臉上的溫潤消失少許,道:“這可真不是一個好消息。你急着趕來見我,是要謝罪嗎?”
布洛克斯道:“在請罪之前,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要向您報告。”
他沒有說下去,而是看了一眼哈布斯。
魔皇道:“哈布斯卿不用迴避。布洛克斯卿,你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吧。”
“是,陛下。我見到了千夜,並與他激戰一場。在戰鬥最後,他使用了黑之書,並且呈現出這樣一幕圖景。”
布洛克斯大公雙手虛託向前,掌上釋放出一團魔氣,裡面出現千夜身影,周圍黑之書衍化世界的過程,全都被紀錄下來。
看到大陸成型,諸多種族出現,魔皇騰地站起,又徐徐坐下,對哈布斯苦笑道:“我剛剛說過,對自己能否遵守承諾沒有信心。”
哈布斯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此刻微微擡頭,靜靜望着魔皇。他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絲毫表情,一雙藍寶石般的眼睛微微透出冷意來。
魔皇從哈布斯身上收回目光,道:“再演示一遍。”
布洛克斯大公依命,再次將影像放出,直到世間繁盛,才嘎然而止。
魔皇看得入神,下意識地問:“後面的呢?”
“沒有了。”
“爲什麼?”
“千夜將黑之書又收了回去。”
魔皇略一思索,笑笑道:“那孩子感覺很敏銳,只是有時候也挺心大的。布洛克斯卿,詳細說一下你的戰鬥經過吧,不要漏掉任何細節。”
“是,陛下。”
布洛克斯大公開始講述從千夜衝入座艦,到戰敗逃亡的全過程。他不僅詳細說明了千夜的技能和威力,還加入了自己對雙方力量對比和規則變化的判斷,若千夜在場,可能會驚訝於這位開局驕狂收局太慫的大公,還是有些真材實料的。而魔皇十分耐心,始終認真地聽着,偶爾還會問幾個問題。
說完後,布洛克斯大公滿面慚愧地道:“這次是我輕敵冒進,我懇切地請求您再給予一次機會。我和喬其聯手,再有斯邁特大師的加持,有把握擊敗千夜和夜瞳,將他們獻給您。黑暗福音霍華德現在只能搗搗亂,起不了什麼作用。”
魔皇搖頭道:“第一次或許可以,現在你們已經交過手,他們有了準備,就很難了。”
“他們不過是公爵……”布洛克斯還想堅持。
魔皇緩道:“唔,讓克拉蘇……算了,他另有要務,黑日山谷還需要他坐鎮。你去找馬克爾議長,拿一份有我徽記的信物,然後去見索薩吧,他也算是和千夜打過交道。”
布洛克斯略感意外,沒想到魔皇對千夜竟是如此重視。
哈布斯忍不住出聲,“不過一次中型規模都算不上的聖戰,就出動大君,還是一頭老狼?”
哈布斯的譏諷之意實在太過明顯,布洛克斯頓時回頭對他怒目而視。
魔皇打斷了兩人一觸即發的氣勢,道:“布洛克斯卿,去辦吧。”
布洛克斯立刻迴轉身,恢復恭謹態度,行禮之後離開。
然而書房的氣氛卻再回不到之前的平靜,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甚至透出些許微寒。
魔皇起身踱步,這實在是個不尋常的動作。
黑暗聖山們站在這個世界的巔峰,在大部分人眼中,如同俯瞰衆生的神祗。就像夜之女王,偶爾在議會出現的投影,都讓下位者有頂禮膜拜的衝動。魔皇已經是聖山中最親民的一個,但也從未在人前顯示出這種如同普通人心中猶豫掙扎的舉動。
哈布斯又閉上眼睛,像是要小寐,片刻後,卻還是他首先打破了沉寂,“凱恩陛下,是否殺了林熙棠還不夠,還要殺掉和他相關的所有人?”
魔皇停住腳步,向他望去,哈布斯卻沒有睜開眼睛。事實上,兩人還是第一次正面談及這個問題。
“在長生王隕落前,曾經從他那裡傳來一個消息。人族一直在進行一項秘密計劃,企圖顛覆我們世界的力量譜系。”
“力量譜系是可以顛覆的嗎?那可是世界的底層規則。”
“雖然不是那種一夜之間的改變,聽起來也有違常理,但是實際上,黎明在力量譜系上的佔比一直在擴張。”魔皇溫和地道:“這個計劃這一代的主持人是林熙棠。”
“那個計劃實在匪夷所思,我們黑暗子民連想都想不到的事情,您相信人族能做到?”
“親愛的哈布斯,能夠傾聽世界規則的,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而聖山之上,也不是隻有我一個人。”
哈布斯陡然睜開眼睛,直視着魔皇。魔皇話中含義太過驚人,他幾乎認爲自己理解錯了。
“這個消息無論真假,無論人們是否相信,都會造成永夜世界的恐慌。所以到目前爲止,你是第四個知道的。”
魔皇把話說得更加明白,讓哈布斯知道自己的想法沒錯。對世界規則瞭解最深的聖山們,覺察到了某些不爲人知的變化,並且在一些事情上達成了共識。
“十分不幸,那麼美麗的星軌,在這個世界上,最長也只能存在六十年,都不夠我們的幼崽成人。更不幸的是,我們是他想要消滅的敵人,而且我想不出有什麼能改變他的想法。”
片刻之後,哈布斯苦笑道:“短生種的固執來自於他們生命短促,過於遙遠的東西對他們來說就是不切實際。林元帥或許是對自己所擁有的未來更能確定,所以愈加無法動搖。”
“是的,人族真是矛盾的生物。個體生命的短促讓他們格外專注眼前,可是這種侷限卻並沒讓他們走錯未來。”魔皇頓了頓,心平氣和地道:“這就是我們的敵人。”
“您打算徹底清除讓您不安的根源?”這是哈布斯第二遍發問,話題又轉回魔裔大公到來之前。
魔皇這次沉默的時間有點長,他過了很久才道:“如果你指的是林,不,我不能殺死他第二次。況且我不知道林是怎麼做到的,他把自己的本源湮滅了。所以他的遺骨現在很不穩定,一旦原晶離體,立刻就會崩解。”
哈布斯愕然,“本源?生命的本源不是各自的原力嗎?”
“魔裔研究院只是拿這個名詞指代而已,他們認爲,短生種也有一種類似於長生種靈魂的本源。我們的靈魂如果強大到能夠抵禦命運之輪的消磨,就有可能在未來覺醒。短生種卻不行,他們的生命本源會與軀體同朽。”
哈布斯發了一會兒呆,道:“所以您要對千夜斬草除根?”
魔皇搖頭,“不,親愛的哈布斯,千夜或許很重要,可是黑之書更重要。實際上,一兩個人的生死無關大局,等純淨的新世界建立,不適合存在的自然會慢慢消亡。”他嘆了口氣道:“只有林是不同的。”
房間裡一道魔氣若清風拂過,半空中出現了繁盛之章世界衍化的景象。魔皇靜靜看着,直到影像中斷,方道:“真是百看不厭。”
“這就是純淨世界的樣子?”
“確切點說,應該是這個世界本來應該有的樣子。只是無論我們怎麼努力,黎明原力都在我們世界裡留下太多的痕跡。就算徹底清掃過,存在的終究是存在過。所以黑之書中的世界也只能是理想,永遠也不會實現的理想世界。可是,這不妨礙我們向它靠近。”
哈布斯又沉默了,他站起身,從桌子後走出來,到落地窗邊向外遠望,道:“最近您的話很多。”
魔皇自嘲的一笑,道:“即使堅定信念,確立目標,也會有彷徨困惑的時候。你可以把它都當作是我的自言自語。”
哈布斯轉過頭看他,目光頗爲新奇,“我以爲只有我們纔會有這種煩惱。”
魔皇失笑道:“親愛的哈布斯,你是最不該有這種疑問的人。我和你,亦或我和你們有什麼根本不同?”
哈布斯被說得微微一怔,這不符合永夜世界長久以來的位階和等級常識,聖山怎麼可能和普通永夜貴族一樣。然而他再想了想,又覺得沒法反駁,冒險者凱恩和魔皇凱恩的真實性情並無改變。
“好吧,這一點上,我承認你是對的。”
魔皇拿起手邊一份文獻,隨手翻了翻,就饒有興味地道:“這篇是講上古戰爭時的後勤管理嗎?很少見啊!”
哈布斯卻笑了笑,沒有接這個話頭,反而問道:“所以,凱恩陛下,您確定了嗎,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我哪也不去,就在這裡看書,直到黑日山谷大門開啓。”
“還沒有開嗎?比起最初的預計時間,這都已經過了好幾天了吧?”
“這就是讓我疑惑的地方。新世界意志似乎在抗拒開啓大門,並且對各種探測也都給予相當堅決的反擊。這個意志,已經聰明得不象是世界意志了。”
“新世界意志究竟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魔皇老老實實地道。
這一刻,哈布斯都有種面對沒有回答出老師提問的年輕學生的感覺,並且腦海中翻涌出許多屬於梅塔德隆的記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冒險者凱恩並不比魔皇凱恩應對起來更容易。
哈布斯搖了搖頭,踱回書桌邊,也隨手拿了一本古書翻閱。這些雖然是血族的珍藏,可大部分他也是未曾看過的。至於他和魔皇之間暫時而脆弱的平靜,誰也不知道能夠保持多久。
帝國,通向新世界的大門外,一支神秘部隊正在集結。這支部隊數量不大,可是裝備異常精良,個個都武裝到了牙齒,所配備的浮空戰艦也均是最新銳的型號。這些戰艦外觀看上去灰濛濛的,和帝國禁衛艦隊的塗裝截然不同。
在這支艦隊不遠處,一艘不起眼的小浮空艦中,皓帝與張伯謙正對面而坐。
“張王此去,千萬小心,一切以保全自身爲要。若事不可爲,即當設法全身而退。”
張伯謙道:“此役於全局至爲關鍵,我自會尋找戰機,爲帝國削去一二強敵。”
皓帝微微皺眉,道:“何必勉強?”
“永夜內部的局面已經很明顯了,若是讓魔皇平了血族,一統永夜,今後帝國該如何自處?”
皓帝道:“總會有辦法的。”
張伯謙道:“那陛下又爲何自己要機動出戰?”
皓帝被張伯謙堵了這一句,摸了摸下巴,想換個話題, “那曼殊沙華……”
張伯謙截道:“外物而已,有它沒它沒有分別。強要使用,威力也會大打折扣,又是何必?名槍若真比人還能左右戰局,陛下和臨江王爲何不用人皇?”
皓帝被堵了第二句之後,突然覺得自己在這一刻感受到了老師的心情。
這時兩人若有所覺,同時向房門處看去。門被敲響,皓帝叫進後,一名女軍官走了進來,再仔細看去竟是李後。
“準備得如何?”
李後道:“新戰艦已經返回,這次在新世界內一共停留四日,關鍵設備只是小損。以此推斷,應當可在新世界內停留兩月左右。不過黑日山谷環境嚴苛,恐怕在那邊的停留時間不會超過四十天。”
“此戰,天機方面,可有什麼徵兆?”
皓帝這一問,本沒有抱什麼希望。新世界意志能夠令至尊束手無策,強大得無以復加。以天機術去算它,實與自殺無異。帝國的天機術士也就是在外圍觀察一下大勢,還常常只看見一團混沌。
不料李後臉色有異,回道:“最近一次……新世界意志,似是對我人族抱有善意。”
“善意?”皓帝大奇。張伯謙也是十分意外,他明裡暗裡進出過新世界數次,可沒這樣的感覺。
“沒錯,臣妾也感到十分不可思議,就冒險接觸了一下,得到的反饋,它似是希望我們進入裡世界。”
皓帝與張伯謙對望一眼,道:“若是如此,最好不過。但也要謹防天機之兆被矇蔽扭曲,張王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這次張伯謙沒再堵他,很給面子地點了頭。
皓帝轉頭望向李後,神情變得柔和,道:“下次千萬不能再如此冒險了。”
李後怔了怔,方道:“遵命。”
張伯謙推案而起,道:“既是一切就緒,那臣這就出發了。”
皓帝站起相送,“預祝張王旗開得勝。”
張伯謙身形一斂,就從艙室內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