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堂茴香酒課

法國梧桐樹蔭底下,擺着幾張鐵製桌子和藤椅。近晌午時,一位穿着帆布鞋的老先生走過廣場,隨着他的步履,提起的灰塵一直滯留在空氣中,在陽光下更顯清晰。

埋頭看《隊報》(Equipe)運動雜誌的服務生擡眼瞧望,慢慢地走過來幫客人點餐。

他拿來一個小玻璃杯,如果他夠大方仁慈的話,會倒給四分之一杯水,加上一個還淌着水珠的水瓶。

把水倒進酒杯,酒的顏色變得混濁,一種介於黃與灰的色澤,然後一股刺鼻的大茴香甜味冒出來。

“乾杯!”

你喝的是茴香酒,普羅旺斯的精華。

對我而言,茴香酒中最強的成份,不是茴香,也不是酒精,而是飲甩時的氣氛,包括喝它的方式和地點。

我無法想象在匆忙中唱它,也無法想象在復漢(Fulham)的酒吧,或紐約的酒吧,或其他任何需要穿襪子才準進入的地方唱它,那樣唱來味道就是不同。

一定得在天氣暖熱,陽光充溢,想象力奔騰,可以幻覺時光停止的情境下喝它。

我一定要在普羅旺斯喝。

搬來此地之前,我一直把茴香酒認爲是法國的日常酒,一種由法國兩家大酒廠製造的國酒——貝合諾(Pernod)酒廠和喜加(Ricard)酒廠,僅此二家而已。

後來,我又喝過其他牌子的酒,如卡薩尼(Casanis)、加諾(Janot)、卡尼爾(Granier),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種品牌。

我在一家酒吧數過共有5種,但另一家則有7種。每一個我問過的普羅旺斯人,均自認是如假包換的專家,他們告訴我的答案皆不盡相同,有的數字令我咋舌,顯然不正確。他們往往會急於加上瞧不起這些品牌的意見,表示他永遠不會送這些牌子的酒給丈母孃。

我在很偶然的機會下,認識一位茴香酒專家,他碰巧也是位有名的廚師,所以上他的茴香酒課十分有趣。

米歇爾-波斯先生是亞維依附近的人,後來搬到幾英里外的卡布雷爾村(Cabrieres),在鎮上開了12年餐廳,每年都將盈利投資進餐廳。他搭蓋了一個露天咖啡座,拓寬廚房,加蓋四間臥房,好讓疲累或玩瘋的客人休息。這使得米歇爾餐廳成爲一個自在舒適、生意興隆的地方。

儘管餐廳改頭換面,隨着旅遊旺季前來的觀光客不斷更新外,有件事許久沒有改變,那就是餐廳前的酒吧仍是村民聚集的地方。

每晚總有許多紅着臉,穿着工作服的人來此,他們不是來吃東西,只是爲了在飲酒時,爭論滾球比賽。而他們所喝的酒一定是茴香酒!

有天晚上,我們看見米歇爾在吧檯後面,主持一個非正式的品酒大會。有七八種酒用來考驗老酒鬼的品酒能力,其中有些品牌我壓根兒沒聽過。

品嚐茴香酒可不像在波爾多和勃良第酒窖中那種神聖莊嚴的品酒儀式。

米歇爾得提高噪門,才能壓過吧檯前的杯子碰撞聲及暖酒的脣聲,讓我聽見他說話。

“試試這種酒。”他說。

他從吧檯滑過來一個酒杯,傾倒一隻裝有冰塊猶滴着水的金屬壺,把酒杯裝滿。

老天,這是什麼東西做的酒?

只要喝個兩三杯,我打賭鐵定會昏倒在樓上的臥室裡。

我說:“喝起來很烈!”

米歇爾讓我看酒瓶,含45%的酒精,比白蘭地還烈。不過還未超過合法的茴香酒酒精標準,和米歇爾曾經讓我喝過的酒比起來,溫和多了。

米歇爾說,喝下兩杯這種酒,嘿,保證讓一個大男人往後掛倒,臉上還帶着微笑呢!

不過此等酒很特別,米歇爾對我眨眼暗示,這種酒並非是完全合法的酒。

他突然離開吧檯,好似陡然想到烤箱裡還烤着奶酥,再回來時,他帶了些東西擺在我面前的吧檯上。

“你知道這些是什麼嗎?”

吧檯上有一個螺旋狀高的矮腳杯;一隻小而笨重的玻璃杯,肚子中間比針箍還窄,但卻有針箍的兩倍高;另外有一支像是被打平的錫制湯匙,上面有幾排洞,匙柄上則有個U型的結。

“這個地方在我接手前是家咖啡廳。”米歇爾說:“我是在打牆時發現這些東西的,你以前見過這些東西嗎?”

我看不出那些是什麼東西。

“在從前,所有的咖啡廳都有這些東西。它們是用來喝茴香酒的。”

他彎着食指在鼻孔附近挖,這是喝醉酒的標準動作;他拿起兩個比較小的酒杯,“這是舊式用來量茴香酒的量杯。”

他遞給我,摸起來很重、很結實,好像鉛塊。他拿起另一個杯子,將平頭湯匙平放在上面,柄上的結剛好緊緊地扣住杯子邊緣。

“在這上面,”他輕敲湯匙,“放點糖,然後倒水,水經過糖,穿過洞流進苦艾酒。在19世紀末時,這是種非常時髦的飲酒方式。”

米歇爾告訴我,苦艾酒是一種從烈酒和苦艾草蒸餾出來的綠色液體。很苦,有刺激性,會讓人產生幻覺,會上癮,很危險。含有68%的酒精,可能使人雙眼變瞎,癲癇而且發瘋。

聽說梵高就是受到這種酒的影響,因而割掉一隻耳朵,法國詩人魏爾蘭作(VerIaine)則因此酒槍殺了藍波(Rimbaud)。

因此有一種特別的病用其命名爲“苦艾酒中毒”。上癮的人很容易因而身亡。

在1915年時,釀製這種酒是非法的。

有一個名叫竹勒-貝爾諾的人,他在靠近亞維依的蒙發斐(Monifavet)有一座苦艾酒酒廠。由於不希望因爲上述原因讓這種酒就此消失,於是他改產一種以合法的八角茴香爲原料的酒,一時此酒大爲暢銷。

而最大的好處是,客人喝完後,猶能活着回來買更多的酒。

“所以你現在瞭解了吧!上市的茴香酒是誕生於亞維依的,就和我一樣。來,試試另一種酒。”

他從架上取下一瓶卡尼爾酒,我敢說我家裡也有一瓶同樣牌子的酒,上面寫着:卡尼爾,我的茴香油,制於卡維隆。

它比貝爾諾酒鮮綠的顏色稍微溫和些,我覺得它喝來沒有那麼烈。而且對於喝起來還不錯的本地酒,我絕對是支持它的。

卡尼爾酒瓶已喝盡,而我尚健在。

爲了繼續我的第一堂課,米歇爾建議我得嚐嚐另一種名牌酒,這樣我纔有辦法在口味及顏色相近的酒中,分出高下。

於是他倒喜加酒給我喝。

喝遍這些不同商標的酒後,此刻我已難維持客觀,用超然的態度來比較不同牌子的茴香酒。

這些酒我全都喜歡,喝來清爽舒暢。有的牌子比另一種多放一滴甘草,但在喝過這些味道香美、酒精成份那麼高的酒之後,舌頭已開始麻木,失去了該有的知覺。

然而這種感覺棒透了,讓人升起一股想吶喊狂叫的。任何在剛喝酒時所產生的論斷,在第二杯與第三杯酒下肚後,全都消失。要當一名茴香酒的品酒師,我大概無可救藥,快樂、飢餓,但卻無可救藥。

“你覺得喜加酒怎樣呢?”米歇爾問。

喜加酒還不錯,只是我似乎在一個晚上上太多課了!

幾天過後,我寫下很多問題想請教米歇爾,例如:我覺得很奇怪,爲什麼這麼有名的茴香酒,發源地卻如它的顏色般令人迷惑?在貝爾諾取代苦艾酒上市前,誰發明茴香酒?爲什麼和普羅旺斯有關,而不是勃良第或是羅亞爾河地區呢?於是我又回去找我的老師。

不論在何時,只要請教一個普羅旺斯人,有關普羅旺斯的天氣、食物、歷史、動物習性或人的怪痛,我一定可以得到答案。

普羅旺斯人喜歡教人,愛加上自己的高見,特別是大家圍聚在桌子邊時。

所以米歇爾在一星期中餐廳不營業的那天,特地安排一個午餐會,和幾個他稱之爲“負責任的人”吃飯。他們非常樂意引導我尋找答案。

18個人聚集在米歇爾的院子裡,大白帆布陽傘底下。

我被介紹給一大羣模糊的面孔。

有一個來自亞維依的公務員,一個來自卡爾本塔的葡萄酒農,兩個喜加酒廠的經理,及兩個來自卡布雷爾村的政黨人士。

其中甚至還有一個人打着領帶,不過他在五分鐘後,就將領帶鬆開掛在一字排開的酒瓶上。

所謂的正式禮節在開始後不久即匆匆結束。

大半的人都和米歇爾一樣喜歡滾球運動,而從卡爾本塔來的葡萄酒農,還帶來幾箱他特製的葡萄酒,上面貼有滾球大賽的標籤。

玫瑰酒已冰涼,紅酒則已開瓶,大家開始有禮貌地分倒滾球酒,玩滾球的人已就位,開始享用真正的茴香酒——喜加酒。

根據一位喜加酒的前任經理說,他的老闆保羅-喜加先生生於1909年,經常不停的自找“麻煩”,他是善用努力與智慧而成功的例子;他的父親是一位酒商,而年輕的保羅先生,因爲工作的原因才和酒吧、餐廳有了接觸。

那個時候,釀酒的法令還非常嚴格,許多酒吧都自行配製自己的茴香酒。喜加先生也決定釀製茴香酒,但他添加一種其他牌子所沒有的香料,這種作法幫助了市場的銷售。

其實“真正的馬賽茴香酒”和其他酒並無明顯的不同,但是藉着喜加先生的市場銷售學的天賦,喜加酒變得不凡。沒過多久,他的酒成爲最受歡迎的酒,至少在馬賽地區是如此。

喜加先生決定擴大營業,這個決策讓他提早成功許多年。

馬賽附近的地區是個非常具有競爭性的市場,茴香酒到處都是,是種極爲平常的酒。當時馬賽和其他鄰近的地區相比較,並未享有盛名。甚至到了今天,馬賽人還被認爲是愛開玩笑、講大話、會將沙丁魚說成是鯨魚、不被人信任的吹牛大王。

再往北邊,茴香酒被當成外地酒銷售,馬賽的壞名聲隨距離而有所改進。藉着南方的魁力:一點點的放蕩,輕鬆自在與幾許陽光,它吸引了習慣於寒冬及灰濛濛天空的北方人。

於是喜加酒再往北前進,先到里昂(Iyon),然後到巴黎,新配方大受歡迎。

今天到法國任何地方,很難在酒吧裡找不到真正的馬賽茴香酒。

喜加酒廠來的人告訴我,他的老闆非常聰明,是個極爲特殊的人,每天都尋求挑戰。

我問及他是否和其他行業的人士一樣,涉及政治,座位間傳來一陣笑聲。

“政客,他唾棄他們!”

我同情他的感受,但從另一方面來看,我覺得惋惜,一位茴香酒大亨來當法國總統——這個主意挺吸引我。也許他會在選舉海報上寫着:一瓶喜加酒,否則一無所有。

不過喜加先生並不是發明茴香酒的人,就如同貝諾爾先生,他只是將已存在的東西裝瓶銷售。

那麼。到底茴香酒誕生於何處?誰先將茴香、甘草、糖及酒精等原料混在一起?還是哪個修道士有日不小心在修道院廚房發現的——修道士素來有發明酒的雅好,從香擯到甜燒酒都與隱居修行的出家人有關。

圍坐在桌子四周的人,沒有人真正知道第一杯茴香酒是如何來到這個飢渴的世界上;不過不知道明確來源,並不能阻止普羅旺斯人發表他們對諸如事實、傳說神話或任何值得信賴的故事等等的高見。

最不正確,但卻最受喜愛的解釋是:隱士學說。提到開胃酒的發明,隱士當然可以和修道士相提並論了。

這位特別的隱士住在盧貝隆山坡下森林深處的一間茅屋裡,他採集草藥,將它們放在一個大鍋裡燉——一種巫婆、精靈及煉丹仙人喜歡用的,成天成夜冒着泡泡的大鍋。鍋裡燒剩的汁液有特殊的功能,不僅讓隱士止渴,還可保護他免受那使盧貝隆大半人口喪命的瘟疫威脅。

這位隱土十分大方,他將這些汁液分送給受到瘟疫侵害的人享用,結果他們都痊癒了。

也許他也和後來的保羅-喜加一樣,發現他的神奇飲料有無限商機,於是他離別茅屋,追尋其他有旺盛企圖的隱士步伐:搬到馬賽,開了一間酒吧。

另外,爲何普羅旺斯產茴香酒?尚有一種比較缺乏情趣的說法,但可能性卻較高,那是:茴香酒的原料在此地比較容易取得。

這些藥草非常便宜,甚至不須花錢買,大部分的農民都自己制酒,提煉喝下去令人頭痛的烈酒。這種蒸餾酒的權利可說是世襲的,父傳子、子傳孫,代代相傳下來。

但現在這種權利已經不存在了,只是仍然還有些以前殘留下來的蒸餾酒商,享有合法的釀製私酒的權利,直到他們死亡爲止。但他們的茴香酒酒窖大都還保留着。

波斯夫人,米歇爾的太太,是卡爾本塔附近的人。她記得她的祖父曾經釀製過雙倍烈性的茴香酒,含有百分之九十的酒精,一杯酒就可以讓一尊雕像倒地。

有一天鎮上的警察騎着摩托車,全副武裝進行官方拜訪,而這絕非好事。警察被勸服,喝下第一杯她祖父的超級烈酒,接着第二杯、第三杯。尚未談及到拜訪目的,祖父就開貨車到警察局跑了兩趟:第一趟是送不省人事的警察和他的摩托車回去;第二趟是送他的皮靴及手槍回去,這些東西是事後在桌子底下發現的。

這已是陳年往事了,但或許在普羅旺斯的某個角落,還流傳有這類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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