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羲接過來周九指親自遞給他的熱茶,低頭看了看茶杯裡飄着的茶梗。熱氣婷婷嫋嫋的飄起來,不管是溫熱的水汽還是茶香都讓人覺得很舒服。這茶就是小滿天宗山中自己種植的巖茶,算不得極品卻勝在一個自在。
想到這裡的時候,恰是周九指說了這句:“茶之品,也在自在。”
陳羲看向周九指,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周九指品了一口茶後說道:“茶的自在,與人的自在一般……茶園裡的茶,不自在。它生它長,都是按照人的要求。即便人不動手干預,也會心中期盼茶樹生長的茁壯些。這便是不自在,人念便是最大的干預。宗門裡的茶,是真自在。”
他笑了笑說道:“如棄兒。”
棄兒?
陳羲心裡微微一震,然後問道:“棄兒自在?”
周九指道:“若棄兒長大,便是自在。若棄兒死去,也是自在。若本是棄兒,但又被丟棄他的人撿了回去,那是不自在。已經起了丟棄之心,自然不重視不維護不保養。”
陳羲有些不懂,這話邏輯似乎有些混亂。
但是,陳羲知道,棄兒若長大那便是自在這句話沒錯。
“可是棄兒長大的自在,很辛苦。”
他說。
周九指道:“辛苦些,纔會有所得。你看山上那些茶樹,沒人打理,靠陽光雨露活着。生的歪七扭八好生難看,但未必不是舒展開了它想舒展開的筋骨。你看園子裡的小黃楊樹整整齊齊那般的漂亮,可卻是鐵剪剪出來的模樣。”
“學生不懂。”
陳羲用了學生兩個字。
周九指笑了笑,將茶飲盡:“之前你在戒律堂凍死了那些冬永蟲的時候,我知道你是將積壓在體內的碧水寒潭的冰魄之力排了出去,所以凍死了蟲子。但是這也暴露出你體內有炎氣功法的內勁,所以你是七陽谷的人而不是像你之前所說的那樣。七陽谷最近也沒有發出通緝追殺棄徒的消息,所以你是他們允許離開的。這有些奇怪,不是嗎?”
話到了這,陳羲似乎被逼到了絕境。
“是”
他點了點頭:“我是自由離開七陽谷的,不是棄徒也不是逆徒。我之所以離開,是因爲七陽谷的功法不適合我,我若有適合自己的功法,或許已在破虛境。我要報仇,就要變強。小滿天宗的大開極功法,我覺得適合我。”
周九指嘆了口氣:“你是真的不自在。”
說完這句話,他起身準備離開。
“這一套茶具留給你。”
周九指看了看陳羲,走出陳羲的破落木屋:“你可以去參加內試,但我會盯着你。若你對小滿天宗有什麼不軌圖謀,我殺你很容易。留下你,是因爲我剛剛接到了這個。你不是個棄徒也不是個棄兒,但你自己把自己棄了。你棄了人生,揹負起來仇恨,所以只怕永遠都不得自在。修行一道,有壓力自然是好事,可到了最後,沒人能逼着你進境,你自己也不行……”
他隨手丟過來一個信封。
陳羲順手接住,打開來看了看。
是七陽谷陽照大師的親筆信。
這應該是陽照大師給周九指的回信,裡面回答的都是周九指的疑問。這疑問,自然是陳羲的來路。陽照大師回信中確定了陳羲七陽谷弟子的身份,也說明了陳羲要來小滿天宗修行是爲了報仇。多年之前陳羲父母被殺,仇敵修爲高絕,所以陽照大師在發現七陽谷的功法不適合陳羲之後,讓他來小滿天宗修行。
陽照大師說,陳羲的父母是他的舊交好友。
看完這封信,陳羲心裡一暖。
他知道自己瞞不住周九指,之前周九指沒關注他的時候可能不會發現他的炎氣功法,但是那般修爲的人,只要關注就必然能窺破。陳羲不清楚周九指的修爲,推測着身爲外宗六院院長之一,最不濟也在靈山境吧。一個靈山境的修行者,可以用一根頭髮把他壓成齏粉。
周九指沒有問陳羲爲什麼如此耗費心神的來拜師學藝,以陳羲的境界進小滿天宗不難。那是因爲,宗門之規矩,不能破。七陽谷的弟子,轉投小滿天宗……是忌諱。並非兩個宗門有什麼仇恨,而是這行爲,往惡劣了來說便是叛徒。
所以陽照大師的信最後,是請求周九指不要揭穿陳羲七陽谷弟子的身份。因爲一旦如此,那麼陳羲就會成爲人人唾棄的江湖逆徒。
看完這封信,再擡頭時周九指已經遠去。
陳羲卻忽然笑了笑。
“第二步,成了……”
他自語一句,眼神裡有些期待。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七陽谷炎氣功法的修爲藏不住,誰又能想到,他修煉炎氣功法也不過是爲了掩藏另外一件事。這另外一件事,纔是真真不能讓人知道的秘密。若是周九指看破的話,他的所有算計準備也就白費了。
少年人
成竹在胸。
……
……
我自在嗎?
陳羲問自己。
自在
他回答自己。
爲報仇而做的任何事,都出於本心。既然是出於本心,哪裡來的不自在?
……
…..
“想不到,你居然真的從戒律堂熬過來了。”
趙武在木屋門口出現,冷冰冰的說道:“你到底是什麼來路?你若是背後真有勢力,你本不必做了這一年雜役。能從戒律堂寒冰室裡熬過來,而且出來之後就這般的生龍活虎,毫無損傷,你的修爲確實讓人吃驚。又或者,你身上有什麼寶貝?”
陳羲依然仔細的將茶具收拾起來,畢竟這是他這個小家的第一件奢侈品。
他問:“你到底想得到什麼答案?”
趙武一腳站在門裡一腳站在門外:“我來要的答案,你心知肚明。”
“我不知不明。”
陳羲回答的很乾脆。
趙武的嘴角挑了挑,然後冷聲說道:“我們背後是誰,青武院也好,凰鸞院也好,其他學院也好,每一個想進改運塔的人背後都有些不能說的秘密。但是這秘密,其實表面上的東西大家都知道。那就是靠山……不管靠的是什麼山,都是不可動搖的大山。但你,我們都不清楚來路。”
陳羲站起來,走到門口,兩個人面對面站着,近在咫尺。
趙武顯然變得緊張起來,臉色變幻不停。
“我礙着你的路了嗎?”
陳羲看着趙武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我沒有礙着你的路,但你礙着我的路了。我沒有主動擋着你,你卻主動來我家門前擋着我。”
趙武緩了口氣,讓自己不會太落了下風:“你擋在我面前,就是礙着了。”
陳羲沉默了一會兒,往前傾了傾身子貼着趙武的耳朵說道:“剛纔你的話好沒道理,我來教你如何講道理……我礙着你的路,你可以殺我。你礙着我的路,我也會殺你。”
趙武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幾步,退出門外。
陳羲笑起來,有些輕蔑:“一個這麼容易退縮的人,連我對手都不配做。放心,沒有人願意在這個時候胡亂出手殺人。那麼多人都覺得我來路不明,爲什麼只有你來問我?因爲……你真是個白癡。”
他回身,回到牀邊躺下來準備休息:“若有自知之明,就該走了。”
趙武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才走出十幾步,忽然悶哼一聲。然後回頭,臉上都是驚恐和不可思議。陳羲聽到悶哼的時候人已經衝了出來,可是隻看到了倒地而死的趙武。人死的,原來可以這般快。
傷口在後背,正對着心臟。
極狹細
是劍氣
這一劍不知從何處而來,卻精準異常。劍氣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破開了趙武的護體真氣後堪堪刺穿心臟,然後劍氣便消散無形,想查都查無可查。陳羲看着倒地的趙武,眉頭逐漸皺緊起來。
這個人就這麼死在他的門外。
甲班修爲前三的弟子,竟然死的這般窩囊。
陳羲站起來,回頭看了看。似乎看到了一張臉,正在對着自己陰森森的笑着。
……
……
周九指擺了擺手,示意陳羲不用解釋:“人不是你殺的。”
陳羲點了點頭:“我不修劍氣。”
周九指搖頭:“不是劍氣,是本命。”
陳羲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修行一道,自明悟而入開基,開基九品而入破虛。破虛九品,而入靈山。只有到了破虛境界的修行者,才能修煉本命。所謂的本命,就是一種獨屬於修行者自己的東西。將全部的修爲意念灌注其中,簡單來解釋就是修行者最趁手的兵器。
“我以爲是劍氣消散。”
陳羲說。
周九指道:“不是劍氣消散,是本命殺人之後遁走回到了殺人者的手裡。所以無形無跡,若是劍氣消散,死者體內也會殘存。”
“您能看得出來是什麼本命?”
“不能”
周九指道:“雖然我能看出這是實物所殺,而非無形劍氣。但是修行者萬千,所選本命無奇不有,瞧不出來的。我知道人不是你殺,正是因爲你還沒有到可以修行本命的境界。但是……我知道不是你殺,但你還是殺人者。”
陳羲點頭:“是的,我還是殺人者。”
周九指微微嘆息:“青州趙家,算不得什麼名門望族,但是族中高手也不少,要殺你……不難。無論如何,他死在你門口,趙家的人都會找你要一個交代。縱然有我明面上幫你解釋,他們也不會聽,因爲他們背後…...還有一個安陽王。”
“看來我遇到麻煩了。”
陳羲伸出手。
周九指疑惑的問:“幹嗎?”
“給點銀子,我要跑路。”
“你居然還能開的出玩笑。”
周九指嘆道:“心未免也太大了。”
陳羲笑了笑:“不然呢?難道我要哭?如果哭管用的話,我倒是真想哭一場。”
周九指道:“誰叫你突兀的冒出來?他們殺趙武嫁禍給你,是讓趙家出面逼出你背後的勢力,看看你到底歸屬誰人門下。趙武只不過是他們的槍,這槍沒能問出來你的來歷,所以只好將槍折斷,逼迫槍的主人來找你問。”
他看向陳羲:“你背後有什麼了不得的靠山嗎?”
陳羲搖頭:“絕對沒有。”
周九指嗯了一聲:“我後悔了,現在我打算把送你的茶具拿回去。”
“爲什麼?”
“因爲你快死了。”
周九指說完之後又看了看趙武的屍體,眼神裡閃過一絲疑惑。
陳羲將趙武的屍體抱起來,緩步往山下走。
“你去幹嗎?”
周九指問。
陳羲回答:“擺在你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