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這位美男子多少歲,桃花仙的名字倒是很符合他的氣質,眉眼溫和,脾氣也沒有棱角,淡淡的桃花眼,剔透的粉眸,嘴角總是噙着一絲笑容,柔和得彷彿被風一吹就要隨風而去。不過,這人似乎一點也不介意被看破真身啊。
落瑤隨後恍然,也許他是因爲剛修成仙身,還不瞭解天族的禮數吧。這麼一想,落瑤更覺得好像是他們倆一起佔了他便宜,彆扭得很。
她記得在凡間時,給鼕鼕上課的夫子說過一句話,每次她數落他不會夫子的課業,鼕鼕就會把這句話掛到嘴邊唸叨:“聞道有先後,孃親你不能怪我不會啊,夫子知道的詩詞歌賦多了去了,卻拿出來考我們,我們怎麼會知道呢。”落瑤覺得他說的也算有點道理,後來也就不說他了。
可是此刻,她和祁遠不是也犯了鼕鼕夫子的錯誤嗎?仗着比桃花仙活得久,見識多了些,而佔了他便宜,欺負他寡聞?
她又想起了小時候,她們家隔壁的一隻小兔仙,名叫小瞳。小瞳從小就沒有爹孃,一個人孤苦伶仃,過着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只是過個溫飽就已經知足,更別提讀書寫字,後來還是姐姐葉袂覺得她可憐,帶着她和他們幾個一起上課。落瑤在家裡排行最小,以前要跟着哥哥姐姐玩,他們嫌她走路墨跡,總是用一句“你還小”就打發了,看似簡單的三個字,承載了她無比心酸的血淚成長史。
譬如,她偷了姐姐的裹胸裙穿,姐姐就會說,“你還小,小孩子就該穿小孩的裙子。”姐姐同樣遺傳了孃親孟芙蓉的妙容月貌,比起眉目尚未長開的落瑤,顯得更嫵媚動人。而落瑤,只能穿着一條特簡單的蘑菇裙,跟在明亮動人的姐姐後面,她有時候真覺得自己像是被人忽略的一個影子。
又譬如,有一次二哥與印曦擺了個賭局,彼時的印曦還未出去遊歷,她興沖沖地去瞧,卻被二哥嫌棄地揮開,“你還小,好好讀書去,要是爹爹知道,又要怪我帶壞你。”
她把目光投向印曦,眼裡的乞求不言而喻,可是印曦垂着眸勾着嘴角,就是不替她求情,她只好絞着手一步三回頭地回去,二哥卻突然又叫住她。
她心花怒放地想着果然二哥還是最疼自己,他肯定心軟了改變主意了,剛擡起腳準備返回,卻聽到二哥頭也沒擡地朝她大聲說了一句,“對了,回去後順帶把我的課業抄一下。”落瑤的心無聲地碎了。
後來才得知,他們那天賭的是夫子一週洗幾次澡,落瑤想起夫子老態龍鍾的樣子,心底裡一陣惡寒,還好她沒去看,這兩人實在太猥瑣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悲慘的童年由於小瞳的出現,終於結束了。
一直沒機會體驗一下做姐姐的落瑤,終於得償所願,彌補了她多年的遺憾。從此,“你還小”變成了她的口頭禪,就像以前落瑤跟在姐姐後頭一樣,小瞳成爲了她的小尾巴。
只是,這個小尾巴顯然比落瑤能幹。
小瞳是他們中間最努力的一個,每次月考,居然都是她拿第一,爲此,夫子沒有少罵過他們幾個不學無術的,落瑤捱了罵卻一點也沒有不高興,反而就像自己拿了第一一樣,跟着開心了好幾天,這可是她的小尾巴呀。
課間休息時,許多同窗都在暗地裡打量這個不起眼的女孩子,落瑤很有保護欲地替小瞳遮擋住那些探究的眼神,就連二哥也滿臉狐疑,他瞧了躲在落瑤後頭的小瞳幾眼,低聲問道:“小四,你這是哪裡撿來的怪胎,每次都拿第一,還讓不讓人活了,讓我們怎麼跟爹孃交代。”
落瑤看了看周圍雖然裝作都在聊天卻個個豎着耳朵想打聽點什麼的同窗,挺了挺背脊,揚了揚下巴:“什麼撿來的,她生下來就是仙胎,是個不折不扣的神仙,可聰明瞭,不是怪胎!”
葉軼風看了看默不作聲的小瞳,眯了眯內雙的眼睛,他的眼皮褶皺本就多,這樣一眯,裡面的雙眼皮更加厲害,葉軼風突然湊到小瞳耳邊輕聲說道,“呃……你叫小瞳是吧?跟你商量個事兒,下次考試的時候坐我前面,讓我沾點光。”二哥的成績一向一塌糊塗,爲此沒少了爹爹的罵。
小瞳剛擡頭就看到葉軼風長長的睫毛,以及睫毛下那雙勾人心魄的眼睛,臉頓時紅了,支支吾吾地完全不記得要說什麼,心裡又羞又急,更說不出話來。
落瑤隔在他們中間:“哥哥,你不知道作弊的話,你們兩個都要被趕出學堂的嗎?”
葉軼風瞪着他漂亮的眼睛:“這怎麼能叫作弊?這叫互幫互助,你說是不是啊,小瞳?”小瞳頭一低,臉更紅了。
落瑤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她一眼。
葉軼風甩着腰上的玉佩在半空繞圈圈,嘴裡嘀咕道,“不就是打個小抄,這也不行,真是小家子氣。”
小瞳在落瑤身後緊緊攥着她的衣角,漲紅着臉不敢看他,眼裡急得快掉下淚來。
葉軼風看了幾眼大概是覺得無趣,摸摸鼻子,晃盪着走了。
落瑤對小瞳說:“咦?小瞳你的耳朵怎麼紅得這麼厲害?”連忙安慰她,“你別怕啊,他是我二哥葉軼風,平時人很好的,剛纔那樣子其實是他裝的,他對女孩子都是很溫柔的。”
彼時的小瞳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不習慣和他……說話。”
落瑤拍了拍她的肩,說道:“那就別跟他說話,你別聽他的,下次再考個第一氣氣他,哈哈哈。”
小瞳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看着遠去的葉軼風。
風吹起她輕盈的頭髮,露出她一直藏在長髮下嬌小玲瓏的臉龐,落瑤覺得似乎看錯了,要不然怎麼看到了小瞳臉上的那份悵然若失呢。等落瑤後來明白小瞳當時臉上的那份神情時,已經過去了許多年。
那些年少時打打鬧鬧的青蔥時光,總是這麼美好,歲月就像一壺慢煮的茶,越煮越香,卻早就不是最初那壺純淨無暇的水,而那些年少時的悸動,宛如沉在壺底的茶葉,再也不被人想起。
悠悠的往事就這樣浮上心頭,落瑤似乎在這個桃花仙身上找到了小瞳的影子,雖然在身高上小瞳跟他差太多了……而且因爲常年在這裡的林木下見不到陽光,臉色有點蒼白,對於木族而言,陽光和水分就是養料,可見他修行之路並不是那麼順暢,落瑤心裡一陣唏噓。
她看着桃花仙的眼神越來越充滿憐惜,直到旁邊的祁遠身上散發的氣息越來越冷。
祁遠看着落瑤眼底裡源源不斷冒出來的溫柔,不知爲何突然覺得煩躁無比,看着這片桃林越來越礙眼。
旁邊的桃花仙似乎想起來什麼,問落瑤,“你……沒事吧?”
落瑤反應了一會才明白他在問剛纔自己摔到了沒有,連忙搖着手:“沒事。”
祁遠依舊不說話,手裡不知何時撿了根樹枝,慢慢地在手裡摩挲。
三人一時無語,安靜得聽得到樹葉飄到地上的聲音,然後,落瑤發現桃花仙的眼神落到她手裡的桃子上。
落瑤慢慢把手挪到後面,她原本摘了四個揣在懷裡,沒想到後來滑了一下,掉落了兩個,現在只能和祁遠一人一個。
可是既然眼前這位是桃樹修成的仙,那這些桃子都是他的兄弟姐妹吧,這樣當着人家的面吃掉他的兄弟,是否太不厚道了些?可惜了這些桃子,自己費了那麼大勁爬上爬下,還沒嘗一口呢,她心裡嘀咕着,又看了桃花仙一眼,桃子本就是長了讓人吃的麼,幹嗎這麼小氣呢。
桃花仙似乎覺察到了落瑤的糾結,笑了笑,“這位神仙妹妹,你若想吃桃子,我帶你去裡面,這外面的桃子不如裡面的甘甜。”
落瑤沒想到他如此開明,滿心歡喜地準備答應,一直不說話的祁遠此時開口賞了兩個字:“不去。”然後他手裡的桃樹枝突然咔擦一下斷了。
兩人同時向他看去,只見祁遠皺着眉頭,撇頭咳了一聲,僵硬着說道:“不早了,改天再去。”說完由不得落瑤拒絕,拉着她走了,留下桃花仙愣在原地。
她看着一臉彆扭的祁遠,又不敢問他爲什麼,心裡直嘆,誰說女孩子心思難琢磨,天君的心思更難琢磨……
落瑤留戀地看了看滿山的桃子,嚥了咽口水,不情不願地被祁遠半摟半抱半強制地拖走了,等她萬分艱辛地透過祁遠衣服的間隙往後瞧,他們已經走出去好長一段路。
落瑤偷偷朝桃花仙擺了擺手,暗示他下次再來,桃花仙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朝她擺了擺道別,目送他們直到再也看不見。心裡卻覺得好笑,他再怎麼沒有眼力勁,也瞧得出天君對這個姑娘是多麼寶貝,經過今天這麼一出,下次再來?估計不會了吧。
桃花仙走出鬱鬱蔥蔥的桃林,走到陽光下,眯着眼睛朝外面看,沒想到桃林也可以長得這麼綿延不絕,大片大片的金色果樹在陣陣秋風下此起彼伏,每一片葉子呈現的角度不同,折射出來的光澤也不同,就像地上也出現了萬道彩虹。
他此刻的心情也如彩虹般璀璨奪目,擡起手臂仔細看了看,皮膚幾乎透明得能看得出底下的經脈,他不由地想,是時候該出去走動走動,曬曬太陽恢復點生氣了。
正想着,旁邊的樹林裡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桃花仙警惕地打量着,這裡人煙罕至,偶爾有野獸出沒也是正常,不過以他現在的仙力,對付一兩頭還可以,若是成羣的野獸,恐怕沒那麼好逃脫。
須臾,又傳來幾句嘀嘀咕咕的聲音,桃花仙聽不清楚,只是覺得似乎是人在說話,難道又有桃樹修成正果了?本以爲自己資質算是超常,這麼多桃樹裡就他一個修成人形,沒想到還有同類?
桃花仙在心裡默默揣摩這位新朋友,沒留意樹林已經安靜下來,等他反應過來時,只看到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翠綠色,再定睛一看,是個身着綠袍的美少年。
美少年一身狼狽,似乎是剛從樹林裡鑽出來,頭上還沾着幾根青草。
看上去比自己年紀小多了,桃花仙心裡多了幾分底氣。
美少年正低頭理着衣服,似乎沒留意麪前還站着別人,嘴裡嘀嘀咕咕的,看來剛纔的聲音也是他發出來的,桃花仙輕輕走上前想聽聽他在嘀咕什麼,只聽到“倒了八輩子黴”,“怎麼跑天界來了”之類的字眼,他微微蹙了蹙眉,這桃林本就長在天界,什麼叫跑到天界來了。
他有點輕微的潔癖,忍住想替他撥開頭髮上那些亂草的衝動,低頭禮貌地問道:“這位小公子,以前怎麼沒見過你?”
聲音不響,美少年卻被嚇得往後一跳,一雙漂亮的眼睛瞪得溜圓,上上下下掃了桃花仙幾個來回,直到桃花仙忍不住咳了一聲,才收回目光,說道:“本少爺第一次來這桃林,你當然沒見過我了。”
美少年搖頭晃腦地打量着周圍,不停說着,“這天界果然人靈地靈啊,這桃子都長得如此嬌豔欲滴,以前怎麼沒發現呢,我們那兒的都是又黑又小,個個都像沒發育完全,哎。”
桃花仙只當他年紀小口無遮攔,沒有把他對自己桃兄桃弟的不尊重放在心上,桃花仙心念道,原來他不是神仙,“聽你的口音,不是天族的人,你自哪來?”
美少年咧嘴一笑,“你不知道這個鳳凰山的另一頭連着魔族嗎?”
桃花仙稍思片刻,隨後擡起頭,對上美少年亮閃閃的眼睛,剛想說話,美少年迫不及待地問桃花仙,“想起來了?現在可知道我是誰了?”
桃花仙茫然地搖了搖頭。
美少年臉皮僵了僵,美麗的眼中劃過一絲失落,帶着點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道:“在鳳凰山的另一頭是魔界,人稱‘魔族一枝花,一人一簫闖江湖’的風流瀟灑玉面郎就是不才在下嵐青我!”
“恕我眼拙,我一直以爲,魔族的人應該都是長得青面獠牙疙疙瘩瘩的……”
“……”
很多年後,當桃花仙每次回憶起和嵐青初見的情景,都會想起那片開得滿山遍野的桃花林,和桃花林裡那個笑得比桃花還要燦爛的如玉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