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領頭的中年人不知是霍連濤手下哪一路走狗,運氣也是背,剛想提劍仗勢欺人,便被望春山崩掉了一個齒,不由得又驚又怒,瞪着周翡道:“你是何人?”
周翡眼都不眨,說道:“擎雲溝的,小門小戶出身,說話沒你們那麼大的底氣,但也知道講理。”
楊瑾:“……”
又驚又怒的轉瞬換了一位。
李妍叉着腰道:“就是啊,大魔頭在那邊都站好排一排了,你怎麼還不去打?”
吳楚楚直覺這毒郎中不簡單,然而又拉不住周翡,只好改道去拉李妍,試圖控制這匹脫繮的野馬。
就在這時,人羣中驟然發出如臨大敵的喧譁。
李晟一扭頭,只見木小喬突然飛身而起,他像一團飄在空中的大火,直接飛掠過水麪,朝那水榭中的霍連濤撲了過去,琵琶弦“錚”一聲響,大片的漣漪在水面上曇花似的綻開,木小喬朗聲笑道:“不必有勞,我等魔頭自己過去便是!”
這裡畢竟是江湖,縱有千重機心,有時候也要刀劍說了算。
霍連濤瞳孔驟縮,可他畢竟是一方霸主,此時此刻又怎能當衆臨陣退縮?
霍連濤大喝一聲,將一雙鐵臂攏在身前,強行架住木小喬一掌,短兵相接處,霍連濤只覺得腦子裡“嗡”一聲,手臂短暫地失去了感覺,氣海翻涌不休,他驚怒交加,方知木小喬竟一照面就下了狠手。
情急之下,只有將數十年修爲傾於此役,霍連濤忍着喉頭腥甜,再次強提一口氣,原地拔起,錯開數步,而後借力旋身,一腳橫掃而出。
這是名動天下的霍家腿法,能將合抱的立柱一腳踢折。
木小喬卻不躲不避,他一手倒提琵琶,只餘一隻手,手腕好似全然不着力,輕飄飄地落在了攔腰撞過來的一腿上,繼而整個人便如一張不着力的紅紙,“貼”上了霍連濤掃過去的腿,輕飄飄地隨着飛了起來。
霍連濤腿上壓力驟增,一擡頭,正撞上木小喬的目光,心裡無來由地躥起涼意。
木小喬的眼睛太古怪了,那雙眼睛絕不難看,也並不渾濁,甚至沒有多餘的血絲,可不知爲什麼,看着就是不像活人的眼,好似一對逼真的假眼珠,臨時塞進了眼眶裡,樣子足能以假亂真,仔細一看卻又說不出哪不對勁。
這時,木小喬突然翹起嘴角,對他露出了一個冷冷的笑容,霍連濤爆喝一聲,死命地將黏在他腿上的木小喬往地上一貫,隨即驚險之至地側身,堪堪避開那抓向他胸口的爪子。
木小喬的指甲乃是利刃,人被霍連濤甩開,手卻還是在霍連濤胸口留下了三道爪印,從外衣撕到裡衣,當時見了血。
隨後,木下喬腳下輕點地,走蓮步一般搖搖擺擺地在原地走轉騰挪幾下,水榭中登時一陣哭爹喊娘,他一掌將一個擋路的推進了湖裡,探手抓向後面那一直往邊上躲的男人,倘有人在這樣的混亂下還找得着北,便能認出來,木小喬抓住的這人正是說他“吃飽了撐的”的那個。
隨後,木小喬看也不看這人一眼,只回頭衝霍連濤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然後一把探入那人懷中。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氣在寒冷的水榭旁邊升騰起來,木小喬好似探囊取物一般,撕開了這人的衣衫與皮肉,在衆目睽睽下,生生將這人的腸子拖了出來。那人不知是疼得說不出話,還是單純只是太過震驚,險些將眼珠瞪出眼眶,一臉難以置信,渾身痙攣地劇烈喘息,叫人想起山野頑童手裡那些慘遭開膛破肚的大肚子蟈蟈。
木小喬衣衫是紅的,胭脂是紅的,嘴脣是紅的,雙手也是紅的,他衝着霍連濤,緩緩露出一個嫣紅嫣紅的笑容。
李妍被他這活能止住小兒夜啼的笑容嚇得踉蹌着後退一步,後背差點撞在吳楚楚臉上,她胡亂背過手去推吳楚楚:“別別別別看。”
周翡是親眼見過木小喬動手的,那次在山谷中,他被沈天樞和童開陽兩人圍攻,不敵,於是炸了山谷,那一次,除了最後一步“炸山谷”之外,木小喬和沈天樞等人基本還是保持了高手過招的風度,沒有特別兇殘的表現。
反正跟眼前場景比起來,周翡覺得木小喬上次對沈天樞的態度已經堪稱“禮遇”。
大魔頭一出手,這邊的小打小鬧便進行不下去了,有那麼一時片刻,擠滿了人的莊園裡鴉雀無聲。
木小喬漠然地將手裡已經不動了的人扔進水裡,舔了一下指甲上的血跡,說道:“我只問你一件事,你手上的‘澆愁’是哪裡來的?”
霍連濤的眼角玩命地跳,看得別人都覺得他肯定腮幫子疼,他臉色蒼白,顯然方纔電光石火間的一交手已經受了內傷。然而他畢竟大風大雨的見慣了,哪怕霍連濤後背已經佈滿了冷汗,面上卻依然十分鎮定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木兄,你我相識也有些年頭了,你竟不知我爲人。”
木小喬神色淡淡的,不理會。
霍連濤緩緩搖搖頭:“這十多年來,你與家兄時常往來,我待他如何是你親眼所見,現在你拿着一個子虛烏有的謠言來質問我,殺我的人,我不服。你問我‘澆愁’是哪裡來的?我從不知什麼澆愁,倒要問你,這謠言是何人告知於你的?”
木小喬軟硬不吃,講交情沒用,講理他不聽,唯有叫他產生懷疑,霍連濤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木小喬的目光微微一閃。
霍連濤頓時知道他有所動搖,他當即一步上前,徑直來到水榭中間的小石桌上,擡手在上面連拍了三掌,那石桌“嘎吱嘎吱”一陣亂響,裡頭居然另有乾坤,隨着霍連濤的動作,中間裂開個口,一個石托盤緩緩轉了出來,上面靜悄悄地擺着一個方盒子。
霍連濤看了木小喬一眼,隨即轉過身,對整個莊子裡伸長了脖子的人舉起了那盒子:“我霍連濤比不上兄長,霍家堡在我手中沒落了,不行了!連幾代人的故居老宅都讓人一把火燒了,我與這些個喪家之犬揹着血海深仇,來到了南朝的地界,卻還是有人不肯放過我、不肯放過霍家!在背後挑撥離間,說我暗殺兄長,你們爲什麼?不就是爲了這個嗎!”
他說着,一把將盒子裡的東西拽了出來,高高地舉在手上。
那確實是霍家堡的慎獨印,周翡他們站在岸邊,一時也看不清那慎獨印上有沒有水波紋。
霍連濤咆哮道:“因爲這個,北斗害的我兄長身亡,連隻言片語都沒留給我;因爲這個,過去十多年的舊友見疑於我,不去找北斗討說法,反而來指責我污衊我!那些已故的前輩們爲何誰都不再提起海天一色,因爲這分明就是個禍——根——”
那一瞬間,周翡覺得謝允捏着她的手陡然一緊。
接着,霍連濤竟狠狠地將那方印往地面砸去。
眼看這神秘又讓人趨之若鶩的海天一色行將分崩離析,四道人影同時衝了上去。
霓裳夫人在霍連濤說起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便覺得不對,她旋身而起,彷彿盛開的桃花一般涉水而去,伸手要去接那尊方印,丁魁反應慢了一點,一看完蛋,要趕不上搶,當即一伸手扒拉出了一把棺材釘朝着霓裳夫人的背後扔出去。
我搶不到,你也別想!
漫天的棺材釘撲向霓裳夫人的後背,霓裳輕叱一聲,長袖抖出,將一大把棺材釘攏入袖中,這一耽擱,那猿猴二人飛快地越過她去,猿老三養的猴子啞着嗓子叫了一聲,一把撈過慎獨印。
霓裳夫人怒道:“畜生!”
丁魁氣得大叫,猴五娘笑道:“承讓!”
霓裳夫人吼道:“木小喬,你是死的嗎!”
方纔不過有人說一句“吃飽撐的”就被開膛破肚,周翡倒抽一口涼氣,不由得給霓裳夫人捏了把汗,木小喬臉上戾氣一閃而過,可他瞥了霓裳一眼,又不知怎的忍回去了,居然很聽話地縱身去追猿猴雙煞。
就在這時,水裡突然躥出了三四條黑影,猝不及防地擋住猿老三的去路。那猴兒一聲尖叫,猿老三提掌推出,豈料來人竟要硬接。
兩人你來我往間過了七八招,周翡“咦”了一聲,認出了那埋伏在水裡的黑衣人:“白先生?”
她倏地扭過頭,看向謝允:“白先生爲什麼在這?難道你堂弟也……”
謝允將食指豎在自己嘴邊:“噓——”
周翡怔怔地想道:“原來他來永州是爲了這個。”
原來他真的放棄了追查海天一色,無論是爲了自己的小命,還是爲了先人遺願。
此時,因爲白先生等人插手,小小的水榭上頓時熱鬧了起來,木小喬、霓裳夫人、丁魁、猿猴雙煞與白先生的人一人站了一個角,誰跟誰都是敵非友,中間一隻驚恐的猴抱着慎獨方印,就這樣僵持住了。
場中形式變化快得簡直讓人目不暇接。
然而慌亂的人潮中,周翡卻只覺得手上的天門鎖冰涼冰涼的,她忽然忍不住問道:“你叔叔待你好嗎?”
謝允一愣,片刻後笑了:“好。”
周翡不信,追問道:“你身上的透骨青是怎麼來的?”
謝允眉眼彎彎,臉色凍得發青,可是看他的神色,又仿如沐浴在江南陽春中,好似帶着一種發自肺腑的愉悅,他輕描淡寫地說道:“不小心。”
周翡驀地扭過頭去,突然不想再看見謝允的笑容。
就在這時,水榭上有人開了口,霓裳夫人說道:“二十幾年了,我要是知道還有今天,當年萬萬不會答應當這個見證人。”
木小喬嘴角牽扯了一下。
“殷大哥、李大哥,還有老霍都沒了,至今只剩下一個衝雲牛鼻子,不知又躲到了哪個旮旯不見了,”霓裳夫人道,“我這個見證人沒接到一個字遺願,木小喬,你呢?”
木小喬看了霍連濤一眼,輕柔地說道:“他但凡跟我說過一句話,有些雜碎也不至於活到今天。”
這兩句話裡頭的事太多了,霓裳夫人是見證人,周翡還隱約有推測,難道木小喬也是嗎?
水榭中,連霍連濤在內的一幫人已經驚呆了。
丁魁“啊”一聲,叫喚道:“木戲子,她說的這是幾個意思?這裡面又有你什麼事?”
木小喬負手而立,並不答話。
霓裳夫人垂着目光,看向抱着慎獨印的猴,猴兒有些畏懼她,梗着脖子尖叫個不停。
“海天一色,”霓裳夫人道,“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沒有異寶,什麼中原武林大半個家底更是無稽之談。”
霍連濤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
“它只是個約定,約定雙方互不信任,所以找了我,朱雀主,鳴風樓主和黑判官做見證而已。”霓裳夫人道,“見證人報酬豐厚,我們都無法拒絕。”
白先生恭恭敬敬地問道:“敢問夫人,約定的雙方是誰?又約定了什麼?”
霓裳夫人冷笑道:“既然是見證,自然不會摻和到他們的約定裡,這些事你都不知道,我怎會知道呢?你家主子既然來了,何不出來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