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請柬寫在紙上,霍連濤的請柬卻十分鋪張地刻在了木頭上,上面鏤空刻着時間地點,下面勾了一截詭異的水波紋圖案,和吳楚楚長命鎖上的非常像。
李妍感嘆道:“這個霍堡主肯定很有錢。”
楊瑾奇道:“不是說他一把火燒了自己家,逃難到南邊了嗎?怎麼還是很有錢?”
“他要緊的東西早就送走了,岳陽的霍家堡就給沈天樞剩下一個空殼和一個傻大哥。”李晟隨口解釋道,他十指輕輕叩着桌子,過了一會,又說道,“那興南鏢局的總鏢頭朱慶,本是個頗爲了不起的人物,不料一次走鏢遭人暗算,後脊樑骨受傷,至今只能癱在牀上,生活尚且不能自理,更不必說照看生意了。這朱慶一雙兒女都還不到十八,兄長叫做朱晨,就是剛纔被他們鏢師護在中間的那個,從小身體不好,功夫練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那妹子朱小姐更是自小嬌生慣養,身手也就那麼回事,兄妹兩個突遭大變,也沒辦法,只能自己頂門立戶,幸虧一幫老鏢師厚道,還願意給他們撐門,鏢局這才能勉力支撐——前幾年霍家堡崛起的時候不是四處招攬人麼?聽說連活人死人山的木小喬都去了,朱家那兩兄妹便順勢依附了霍家,那霍連濤牛皮吹破天,根本就沒怎麼管過他們死活,這回活人死人山的雜碎搗亂找不着正主,反倒拿他們出氣,也是倒黴。”
楊瑾聽罷,對亂世孤苦小兒女的遭遇沒什麼感慨,只是若有所思道:“聽說霍家腿法獨步天下,那麼這個霍連濤能網羅這麼多人投他麾下,武功必然是很厲害的?”
周翡毛骨悚然道:“難道你還打算挑釁霍家堡?”
楊瑾挺直了腰桿,一本正經地糾正道:“是挑戰。”
跟一個滿腦子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南疆漢子說話實在費勁。
“武功怎麼樣說不好。”周翡頓了一下,想起當時在木小喬那個山間地牢裡,謝允跟她說過的話。
洞庭一帶的大小門派是怎麼沒落的,霍連濤又是怎麼趁機崛起的……
周翡飛快地理着自己的思路,說道:“當時受到戰火波及,再加上曹仲昆有意針對,洞庭一帶各大門派先後凋落,唯獨讓沉寂多年的霍家堡做大——爲什麼?霍連濤既不是底蘊最深厚的,也不是武功最好的……”
李晟從小就是個人精,一點就透,聞聽此言,立刻恍然大悟道:“但他一定是最有野心的,此人背後很可能有別的勢力。當時霍家堡剛一遭到北斗威脅,立刻就放火撤退,將自己大本營都甩了,除了說明他特別怕死之外,還有可能是他早就已經找好了退路,說不定計劃將霍家堡遷往南邊很久了,所以他背後的勢力很可能是……”
周翡和吳楚楚對視一眼——謝允說過,“白先生”是他堂弟的人,他是建元皇帝的侄兒,那他的堂弟豈不是皇帝那老兒的皇子?
吳楚楚先是點了一下頭,示意周翡和李晟的猜測都有理,隨即又搖了搖頭,敲了敲桌上的木請柬,暗示他們有事說事,別再揣度這些大人物的心計。他們仨僅僅用眼神交流了片刻,便各自明白了其他人的意思,一時都默契地噤了聲,只剩下楊瑾李妍大眼瞪小眼,全然不明所以。
李妍怕捱罵,憋着沒敢吭聲,楊瑾卻很實在地皺緊眉頭,說道:“不是剛纔還在說霍連濤的武功厲害不厲害嗎?你們在扯什麼亂七八糟的?爲什麼你們中原人老想這麼多事?好不痛快!”
“……”周翡無語片刻,問道,“徐舵主是你什麼人?”
楊瑾道:“哦,是我義父。早年他到我們擎雲溝來求過醫,我爹治好了他,那以後便經常有往來。”
周翡真心實意地對他說道:“那你可一定要多跟你義父親近,有事多聽他老人家的。”
不然遲早讓人稱斤賣了。
楊瑾壓根沒聽懂她這句隱晦的擠兌,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實誠地點頭道:“那是自然。”
李晟將木請柬反過來觀察了片刻,說道:“永州,正月——方纔據咱們推斷,謝公子是往南去了,永州不也是這方向嗎?你們說,他有沒有可能是去那邊了?”
這麼一說還真有可能!
“再說說這個水波紋。”李晟數道,“現在就咱們知道的,吳將軍那裡有一個,霍家堡顯然也有一個。”
“山川劍有一個,”周翡補充道,想起寇丹反叛的時候在洗墨江邊說過的話,又說道,“魚太師叔有沒有?我娘……不對,按時間算,應該是外公那也有一個。羽衣班不清楚,我覺得霓裳夫人很可能知道海天一色的一些內情。”
“要是按着那一輩人算,霍連濤當時還狗屁不算呢,就算他現在手裡有水波紋,也該是老堡主留下來的。”李晟頓了頓,想起他目睹的那場大火,想起衝雲子和霍老堡主之間那種詭異的默契,又說道,“我總覺得齊門也應該有一個。”
周翡聽到這裡,倏地一皺眉:“等等,我發現這裡面有個問題。”
李晟嘆了口氣:“不錯。”
李妍終於被他們倆這不知所云的對話逼瘋了:“勞駕,大哥,親姐,你倆能用人話交流嗎?”
“就現在咱們知道的,最初拿着這個水波紋的人大多都死了,而且都沒有和繼任者說過其中內情。”吳楚楚小聲給她解釋道,“那長命鎖我從小就戴着,但我爹從來沒跟我說過它有什麼特異之處。山川劍死於非命,這不用說了,之後他的東西落到了鄭羅生手裡,鄭羅生到死都沒明白海天一色是怎麼回事。”
“齊門和羽衣班不太瞭解,但寇丹如果在繼任鳴風樓掌門時就知道海天一色,她不會現在才反。”周翡說道,“我娘也一樣,倘若她不是完全矇在鼓裡,當時肯定不會派晨飛師兄他們去接你們。”
張晨飛太年輕了,他們那一隊人雖然常在江湖上行走,做的卻大多是跑腿的事,李瑾容不可能明知吳家人身上有要命的東西,還將弟子派去送死。
“說回到這個霍連濤身上,”李晟道,“霍連濤這個人,心機深沉,很會自吹自擂、狐假虎威,但海天一色不比其他,他不可能傻到明知自己有個懷璧其罪的東西,還拿出來滿天下展覽招禍。這水波紋很可能是霍家堡堡主平時用的一樣信物,被不明內情的霍連濤當成了取代霍老堡主的憑證。”
李妍聽了這前因後果,簡直一個頭變成八個大,滿城的鳥都飛過來圍着她腦袋轉了一圈。
她絞盡腦汁地思考了片刻,將腦中原本涇渭分明的面和水和成了一團難捨難分的漿糊,只好無力地問道:“所以呢?你們說這一大堆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永州這回要熱鬧了。”李晟道,“霍連濤自以爲來的都是來給他捧臭腳的,到時候恐怕會來一大批不速之客。”
到如今都對海天一色垂涎三尺的活人死人山。
還有北斗……
李晟問道:“怎麼樣,我們去永州看看嗎?興南鏢局的人能把我們帶過去。”
周翡剛開始沒表態,她對看熱鬧和裹亂都沒什麼興趣,但就在這天傍晚,“頭一戶”的店小二給楊瑾送來了一個消息。
自從周翡確認,那個凍上了銅錢的奇人和可能就是謝允後,行腳幫找人的事明朗了很多——畢竟,找一個“眉眼什麼樣、多高多胖瘦的年輕公子”堪稱大海撈針,那貨隔三差五沒準還會喬裝改扮。
但找一個摸哪哪涼的怪人可就容易多了。
店小二說道:“是個黃色蝠的兄弟說的。”
李妍沒懂,戳了戳楊瑾,楊瑾不耐煩地解釋道:“‘黃色蝠’就是車馬行的。”
“正是正是,”店小二點頭哈腰地笑道,“兄弟們傳信說見過這麼個人,日前自己買了馬車,出手十分闊綽,就是腦殼有病,說什麼也不肯讓人幫他趕車,非要親力親爲。他們沒見過少爺不當非當車伕的,覺得有點奇怪,還派人小心地跟了一段,見他走的是往永州去的官道。”
李妍一躍而起:“我去告訴阿翡!”
周翡平日裡是“刀不離手”,即使出門在外,也和在四十八寨中做弟子那會一樣,早晨天不亮便起來練刀,練滿一個時辰,不打套路,來來回回就是枯燥的基本功,一點花哨也沒,等她練完,別人差不多也該起了。剩下一整天,她會沉浸在破雪刀裡,哪怕跑在路上,也會抽空在腦子裡反覆錘鍊刀法。到了傍晚時分,則是她雷打不動的練內功時間,她就算不吃飯也不會忘了這一頓。
可這一天傍晚,她卻沒在房中,李妍找了一圈,卻在前頭的酒樓裡找到了她,驚詫地發現她居然在閒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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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翡”和“閒坐”兩個詞,完全就是南轅北轍,互相不可能搭界的,李妍吃了一驚,十分憂慮地走上前去,伸手去探周翡的額頭,懷疑她是傷口復發了,燒糊塗了。
周翡頭也不回地便捏住了她的小爪子:“做什麼?”
李妍忙屁顛屁顛地將店小二傳來的消息說了,周翡聽完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說道:“知道了,咱們準備準備就走。”
李妍還要再說什麼,卻見周翡豎起一根手指,衝她比劃了一個“閉嘴”的手勢。
李妍順着她的目光望去,見蕭條的大堂中,被玄武派的那些人打爛的桌椅尚未及清理出去,說書的沒來,來了唱小曲的,弦子受了潮,聽起來“嘎吱嘎吱”的,賣場的老頭品相不佳,門牙缺了一顆,哼唧起來總有點漏風。
李妍奇道:“你就爲了聽這個沒練功?這唱的什麼?”
“《寒鴉聲》。”周翡低聲道。
李妍聽也沒聽過,一頭霧水地在旁邊坐下來,屁股上長了釘子似的,左搖右晃半晌,方纔聽出一點意味來。
這段《寒鴉聲》非常十分新鮮,因爲唱得並非王侯將相,也不是才子佳人,帶着些許妖魔鬼怪的傳說色彩,聽着深深叨叨的。
主角是一個男人,流民之後,年幼時外族入侵,故鄉淪陷,迫不得已四處顛沛流離,因緣際會拜入一個老道門下,學得了一身刀槍不入的大本領,便懷着興復河山的心從了軍。
這先頭的引子被那老頭用老邁的聲音唱出來,有說不出的蒼涼,吸引了不少因戰亂而流亡至此的流民駐足,老頭唱到他本領學成“乃是經天緯地一英才”的時候,手裡的弦子破了音,他調門沒上去,破鑼嗓子也跟着露了醜,將“英才”二字唱得分外諷刺滑稽。
這位英才文武雙全,上陣殺敵,果然英勇無雙,很快便在軍中嶄露頭角,官拜參軍。
參軍接連打了幾場勝仗,受到了將軍的賞識,將他叫到身邊如此這般地表彰一遍,參軍倍受感動,涕淚齊下,跪在地上痛陳自己的身世與願景,將軍聽罷撫膺長嘆,給他官升一級,交給他三千前鋒,令他埋伏途中,攻打敵軍精銳。一旦成功,便能奪回數座城池,將軍答應給前鋒請出首功。
方纔給賣場老頭那一嗓子唱笑了的衆人重新安靜下來,津津有味地等着聽這苦命人如何出將入相、功成名就。
參軍爲報將軍知遇之恩,自然肝腦塗地,埋伏三日,等來敵手。這一段金戈鐵馬,弦子錚鳴作響,老藝人竟沒演砸,李妍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卻誰知原來他們只是誘餌,那將軍忌憚參軍軍功,唯恐其將自己取而代之,便以這三千人性命爲籌碼,誘敵前來,一石二鳥,攘內安外。參軍死到臨頭,卻忽然見天邊飛來羣鴉,方纔知道是師父派來救他性命,遂捨棄功名盔甲,隨羣鴉而去,出家去也。
李妍聽得目瞪口呆:“什麼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