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 37 章

尚是五更天, 玄清盤腿靜坐,忽聽門外窸窣作響,原是薛嵐揹着一個木箱來叫醒他們。

“恩公, 客棧有異。”

玄清的目光落到他手中的工具上:“需要易容?”

薛嵐解釋道:“掌櫃和小二都見過我們, 所以最好現在易了容, 趁夜離開。”

玄清了然道:“麻煩你了。”

薛嵐讓玄清躺平, 先用一種冰涼的藥液細細地擦過他的臉和頸脖, 然後再取出一張準備好的□□慢慢覆上去。

“恩公的臉,是我見過最完美的,真是捨不得蓋住。”

對於樣貌玄清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頂多算得上“端正”,想了想對薛嵐道:“你的更漂亮。”

薛嵐的手一頓:“聽到你這句話, 我倒是第一次慶幸自己長了一副好皮囊。”

玄清閉上雙眼, 由着薛嵐在他臉上捯飭, 過了一會兒,聽到一聲“完工”, 再睜眼,鏡子裡已經完全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了。

千面閻王,名不虛傳。

玄清再去看易容過後的一劍驚鴻,不由笑出了聲。

好一張英俊的麻子臉。

一劍驚鴻摸摸自己的臉頰,不悅道:“不許笑。”

玄清心虛地挪開視線。

一劍驚鴻轉向薛嵐:“你是故意的。”

薛嵐輕笑道:“是又如何。”

眼見兩人話不投機又要動手, 玄清連忙當和事老。

“時間不等人, 我們快走吧。”

跳窗離去之際, 玄清不忘囑咐薛嵐:“以後你有機會再來別忘了把押金要走。”

這一路的盤纏都是他在墊付, 着實令玄清不好意思。

薛嵐聞言一個趔趄, 差點直接掉下去。

“恩公放心,從沒人敢虧欠我。差我一分, 我就要加倍地討回來。”

他們輕功飛進客棧對面的樹林,玄清一邊在樹枝間飛躍一邊道:“那我就放心了,不過利息別加太多,別人做生意也不容易。”

——砰!

薛嵐從樹枝上滑了下來,一屁股跌在地上。

玄清急忙問道:“怎麼這般不小心,無恙吧?”

薛嵐扶着樹站起來,拍拍腿,咬牙道:“不礙事。”

玄清擡頭看着上方的樹枝,不太高,怎麼會摔下來,他的輕功不至於如此不濟啊。

薛嵐清了清喉嚨道:“我們繼續趕路吧。”

話音剛落,寒風乍起,冷香撲鼻,面戴薄紗的粉裙女子手撒花瓣飄飄而來。

“百里教主,千秋萬代!”

玄清和薛嵐交換了一下眼神,退到隱蔽處,屏住呼吸。

只見那女子的身後跟着一羣人,男女老少皆有,面無表情目光呆滯地一齊吶喊“百里教主,千秋萬代!”他們的兩側,面戴修羅面具的男子手執燈盞,在幽深的林中好似燃起了一抹抹鬼火。

事有蹊蹺。

玄清三人隱住行蹤,悄悄跟在隊伍的末尾,隊伍整齊地向前走,口中不斷念着“百里教主,千秋萬代!”直到客棧門口。緊接着客棧的掌櫃,跑堂,客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走出來,混入隊伍裡,聲勢愈發浩大。

薛嵐對玄清做口型:“攝魂。”

玄清不由聯想到全村活祭的情形,直覺告訴他這兩件事關係匪淺。

手中捏住天機老人贈予的竹牌,玄清思忖着他昨日身披斗笠冒大雨穿梭山野,是否爲了這羣人。

——貧僧自有去處。

——見過。

玄清輕聲對薛嵐道:“你們留在這裡,我前去一探。”

一劍驚鴻握住玄清的手,不說話,單是看着他。

薛嵐道:“還是我去。”

說話間,白光大亮,恍若明晝,所有的聲音匯到一處,形成海浪席捲之勢。

“百里教主,千秋萬代!”

一個白衣男子在晃眼的亮光中現身,喊聲霎時改爲:“公孫護法,笑傲武林!”

他手一擡,所有人都收聲,如木偶石塑般寂然不動。

只聽雌雄莫辯的聲音道:“入我逍遙教,永世享樂土。”他的目光投到他們藏身的方位,“看來今日又有新教衆。”

玄清從陰暗處走出,對上他打量的目光。

公孫護法勾脣一笑:“長得礙眼,氣質上佳,身材絕頂,封你做堂主吧。”

就在此時,一劍驚鴻手握枝條,如有神兵,旋身攻去,長虹貫日。那公孫護法面對變數不慌不亂,借力打力,步伐身手皆是詭異至極,靈蛇般躲過萬道劍芒。

玄清道:“回來。”

一劍驚鴻萬劍歸一,收攏劍氣,負枝於後,一個兔起鶻落已回到玄清的身側。

公孫護法氣息不喘,道:“如今好男人都這麼醜嗎。”

薛嵐款款走出:“是你眼瞎,看不到美的東西。”

公孫護法故作驚訝道:“右護法你沒死啊。”

薛嵐道:“託福,死不了。”

公孫護法舌尖輕舔嘴角,曖昧道:“教主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

薛嵐身體募得僵住,臉色難看,玄清不知公孫護法何意,但看薛嵐的反應估計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話。

於是對公孫護法道:“姑娘不妨把你的教主叫來,他們當面同他說。”

“姑娘?”公孫護法玩味的咀嚼這兩個字,悠悠向玄清走來,木屐踩在地上發出“噠噠”的聲響。

玄清笑:“你愛當女人,我自然是尊重你的選擇。”

“牙尖嘴利,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資格當男人。”

他身影倏動,鬼魅似的溶於夜色中,招式狠辣陰毒,一串連環攻勢竟全都直逼玄清的□□。

一劍驚鴻和薛嵐同時動起手來,神色慍怒,玄清拉住他們,氣息一衝,公孫護法被震出三丈遠。

他抹掉嘴角溢出的血絲道:“長得甚醜,武功倒是不弱。”話鋒一轉道,“怪不得右護法遲遲不回教中,原來是樂不思蜀。”

薛嵐右拳緊握,面色冷硬。

玄清拍拍主動擋在他們前面的一劍驚鴻,對薛嵐道:“薛兄,我錯了。”

薛嵐將右手掩到身後,強笑道:“恩公讓你看笑話了,這事與你們無關,你們先行一步,玄清隨後跟上。”

玄清沒有接下他的話頭,繼續道:“我昔日稱你姑娘實在大錯特錯,薛兄乃鐵骨錚錚的男兒,一時的委曲求全也是大丈夫之爲。至於這位……”玄清笑,“我見過的女人不多,但都是巾幗不讓鬚眉的好姑娘,公孫護法玄清敬你一句‘姑娘’,還請你不要丟了她們的臉面。”

薛嵐鬆開右拳,癡癡地望着玄清:“恩公……”

公孫護法冷笑一聲,從袖口中取出一根短笛,嗚咽幽靈的奇詭樂聲立時響起。

薛嵐頓時回過神來急道:“不好,他要用攝魂術了。”

他飛快地堵住耳朵運功抵抗笛聲,一劍驚鴻手中枝條再揮,劍氣與音波在空中交匯,門前失去意識的衆人捂住頭痛苦地抽搐,不通武功的幾人渾身一陣痙攣,眼球突出,七竅滲血,慘叫都來不及地嚥了氣。

玄清細細聽辨音色,只覺頗爲熟悉,腳尖稍一蹬地,猛然躍起,身影快逾閃電,手指勾起凌空一抓,不消落地,公孫護法的短笛已落入手中。

他運功被斷,身體劇烈一晃,吐出大口鮮血,捂着胸口喝道:“你們究竟是何人!”

一劍驚鴻答道:“玄清。”

“玄清……”公孫護法默唸這個名字,“你是玄清?”

一劍驚鴻不耐道:“我是玄清。”

公孫護法低吟道:“你是玄清,那他是……”

玄清心中有所思慮,未注意到公孫護法複雜的目光在他們身上逡巡,擺弄手中的短笛問道:“你怎會宵鴻雁的招數?”

這笛音與宵鴻雁在山腳客棧時的試探如出一轍,只是功體不同,威力亦是不同。

公孫護法點住身體的大穴,提上一口氣道:“黃毛小兒,偷學一招半式,也敢和我相提並論。”

“是啊,”玄清搖頭,“宵鴻雁比你吹得好聽多了。”

“你!”公孫護法險些又吐出一口血來。

薛嵐此時終於恢復如常神色,走到玄清身邊笑道:“大約是左護法不僅年老色衰,體力也大不如前了吧。”

公孫護法目光陰毒地看着他道:“你以爲你找到靠山了?別忘了,沒有教主給你解藥……”

“閉嘴!”薛嵐道:“不勞你費神。”

公孫護法忽然大笑:“如此緊張,看來你的時間快到了。”

薛嵐挑眉:“與其關心玄清的時間,不如關心關心你自己,天色將明,你的妖術還能維持多久?”

公孫護法咬脣道:“今日之事,別以爲我會善罷甘休。”他對粉裙女子道:“撤!”

女子手放口中發出哨聲,頭戴修羅面具的男子應聲把他們圍在圈內,護送而去。

薛嵐走到玄清面前,面露苦色。

玄清攔住一劍驚鴻,道:“別追了。”

薛嵐對玄清深深一鞠躬:“多謝恩公。”

玄清嘆息一聲扶起他道:“你我是朋友,何須言謝。以後不要再叫我恩公了。”

薛嵐凝視了玄清好一會兒,嘴角微微上揚。

“玄兄。”

即便帶着□□,依舊使人如沐清風,其實薛嵐長得面如冠玉很是好看……

還沒感慨完,玄清眼前一黑。

“不許看。”

玄清握住一劍驚鴻的手壓了壓,沒壓下。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一劍驚鴻終於撤下手,再度提枝攻向薛嵐,玄清看兩人纏鬥在一處,習以爲常地準備收拾殘局。

不多時,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衆人神智回籠,先是驚異於爲何自己在此,然後才發現地下的屍體。

好在其中有地位頗高的武林人士挺身而出主持大局,才避免了場面太過混亂。

薛嵐對玄清道:“我以後會給你解釋,現在請什麼都不要問。”

儘管玄清心中憂慮頗多,還是選擇答應。

薛嵐說左護法受到重傷需要回教養傷,暫時不會再出來,他們可以先前往暮雲山莊再回來解決攝魂一事。

薛嵐教給他們縮骨之術,使得他們不僅容貌大變,身形亦是不同,多虧於此,回到城內在漫天的通緝畫像下才未被發現。

他們在茶館稍作休息的時候,發現玄清已被傳得妖魔化了,一劍驚鴻的事似乎被有意的壓下,人們只知這位飄忽不定的絕頂劍客又不見了人影。

“我親眼看見,他憑空消失在火海中,暮雲莊主可是設下了天羅地網,連一根毛都被撈到,嘖嘖,不是妖怪是什麼?”

“嚯,你說得太滲人了。”

“不騙你們,我也聽說過,那西北刀王遇到他,刀都不能近身,不知道使了什麼巫術,刀竟然自己斷了……”

“只盼暮雲莊主能早日降妖除魔,否則我家那婆娘門都不敢出了。”

“……”

玄清和薛嵐對視一眼,起身付賬。

一路上玄清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薛嵐小聲道:“你不要在意,不過是羣人云亦云的烏合之衆罷了。”

“啊,哦。”玄清道,“薛兄可否借我點錢?”

薛嵐眨眨眼睛,充愣道:“什麼?”

玄清道:“我想給一劍驚鴻買把好劍,他不能老用樹枝吧。”說着把一劍驚鴻手裡的枝條抽走,惹得他不高興地瞪了玄清一眼。

最近他身體癒合的差不多了,開始重拾練劍的習慣,玄清的樸劍碎了一地,他便隨便找些樹枝、木棍來比劃,昨日玄清甚至看到他拿着客棧的掃帚細細端詳,躍躍欲試,深覺買劍之事刻不容緩。

師兄地下有知,看到此情此景定會對玄清破口大罵,叫玄清莫要辱沒他的後人。

薛嵐不解道:“無雙宮名兵無數,玄兄爲何不要兩柄劍來。”

玄清不好意思道:“毀了他們一間屋子一個院子還有一座花園,怎能再破壞了兵器庫。”

以薛嵐來說,玄清用他們的武器是給他們面子,他們豈有不願之理,不過這話玄清未必愛聽,所以他只道:“附近確實有一處兵器鋪,只是不知那裡的劍一劍驚鴻能否看上了。”

玄清道:“無妨,給他買把好使的劍平時練劍用就夠了。”

薛嵐搖頭道:“能讓他覺得好使的,天下間只有一柄劍。”

玄清問:“何劍。”

薛嵐道:“他的隨身佩劍青雪。”

玄清想到初見時他是有那麼一把劍,繫於腰間,金絲作穗。可地牢中再見時,並不在他身邊。

薛嵐推測道:“許是暮雲莊主見名劍無雙,欲佔爲己有。”

玄清道:“暮雲莊主應該不是那種人,他們還是先去兵器鋪一看。”

薛嵐本想說什麼,最後還是搖頭道:“走吧。”

他帶他們走進全城最大的兵器鋪,一劍驚鴻擡頭掃了一眼便興致缺缺地低頭去玩玄清的手。

玄清一邊牽着他,一邊隨手拿起一把金龍盤身的長劍,問道:“這把如何。”

一劍驚鴻接過金劍往櫃子上戳了戳,劍尖立時開裂。

“不好。”

眼見店主在旁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玄清連忙道:“總比掃帚好吧。”

“不好。”

玄清歉意地對店主笑笑:“大約這把劍他不合心意。”

店主擦擦額角的冷汗,抽了一口氣,看着玄清又拿起一把銀光閃閃的亮劍塞給一劍驚鴻,只見他用手指彈了彈,半截劍身就斜飛出去插在了牆裡。

店主登時哭了:“諸位大爺,小的做小本買賣,不知得罪了何方神聖,求你們網開一面啊,這是祖上傳下來的家業不能壞在我手裡啊。”

“我……”

薛嵐搶在玄清前面道:“老闆你誤會了,我們家小公子啊從小就空有一身蠻力,腦子不靈光,如今非要練劍,偏偏下手不知輕重。多有得罪,這樣,等他挑到一柄好劍,我們把壞劍的錢也賠了如何。”

誰知店主哭得更甚了:“你家這公子哪把劍能配的上啊,你們這不是專門來砸店嗎!”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引得外面不少人聚了過來指指點點。玄清咳了咳,拉住薛嵐道:“我們還是去暮雲山莊吧。”

薛嵐對店主道:“公子看不上你的劍,至於弄壞的那兩柄,質量實在不行……”

店主哭道:“哪敢讓諸位英雄賠錢,是小的劍太次。”

薛嵐笑吟吟道:“也不算太差,老闆不用太過妄自菲薄,告辭了。”

店主哭天搶地地一路把他們送到街尾,不知道的大約還以爲他是在奔喪。

玄清看着一劍驚鴻嘆道:“只能幫他把劍要回來了。”

薛嵐道:“玄兄不用急,我且叫手下去打聽一二,有了確切線索再行動也不遲。”

玄清感激道:“麻煩你了。”

沒有薛嵐,他和一劍驚鴻早就要餓死街頭了。

“只是……”薛嵐面露難色。

玄清問道:“怎麼了?”

薛嵐道:“爲防止打草驚蛇,還請你們委屈兩日。”

玄清望着薛嵐嘴角的笑意,心中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