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 玄清找到師兄時,日頭正好,細碎的陽光灑滿了院子, 照在他握筆的手上。根根如玉, 指尖覆繭, 一雙師尊都曾贊過的手。
蘸得飽滿的烏墨灑在白宣上不羈而灑脫, 落筆的風姿倒是端正非常, 他聽得玄清的腳步聲擡起頭,一叢斜垂下來的的花葉正掩住了舒展的眉間,端的是謙謙君子。
玄清卻知道他不是什麼柔弱書生更不是什麼謙謙君子。
“閉關的日子到了, 請師兄隨我回去。”
玄清卸下背上的包袱,拱手道。
師兄擱下墨筆, 擡眼看着玄清道:“今天日子不好, 不宜走動。”
玄清道:“返回師門何須擇日。”
他搖頭嘆氣道:“唉, 日子不好,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 心境更壞,心境不好強行修煉怕是會走火入魔,如此你還逼玄清回去?”
“當真?”
玄清自入門起,從未聽過此等言論。
“師弟竟然不信我,師兄何時騙過你?”
他露出傷心的神情, 玄清從他的表情中分不出真僞, 只得問道:“如何才能使你心情變好?”
“這個嘛……”他託着下巴道, “不知。”
玄清蹙眉, 好不容易尋着他難道是白忙一場。
他悠然道:“或許你逗我開心, 我就有心情了。”
玄清苦惱道:“我不會逗人。”
“哎呀,那可就麻煩了。”他敲敲腦袋, 看起來比玄清更爲苦惱。
玄清原地轉了三圈,實在想不出辦法,平生所學竟皆無用。
他道:“不如等我清閒了,我們再慢慢想辦法。”
玄清掃過桌上的紙筆,視線落在一旁的藤椅與散落的書籍上。
“師兄很忙?”
他頷首:“很忙。”
“我該信你嗎?”
“你也可以不信。只是……”他敲敲手掌心,“師兄會很傷心,很傷心。”
玄清不由問道:“師兄當真不會騙玄清?”
他長嘆一口氣:“唉,師兄當真會傷心。”
良久,玄清聽見自己的聲音再度響起。
“那我該如何做?”
師兄視線一掠,落到院外的樹上:“你瞧不知是哪家小姐的紙鳶掛了上去,我且去幫她取下,說不定能就此開啓一段曠世情緣。你呢,就幫我把東西收拾好,看看那些郎才女貌的故事,好好開開竅。”
遠處飄來淡淡清香,師兄笑吟吟地立在悠悠流雲之下,背後是廣袤的藍天與蒼鬱的青山。
這時,秋風搖曳下的一朵落花斜斜飄過他微翹的嘴角,碎了一地樹影,擾亂一池秋水。
玄清恍然驚醒,眼前的人化作漫天飛雪飄散在空中。
若是當日玄清攔住了他,若是……
玄清閉上眼睛,復又睜開,負手浮山之巔。上方周天星河明珠閃耀,腳下是雲海竄流,似有魚龍舞。
同樣的地方,同樣的風景,心境截然不同。
數百年未曾波動過的心,偏生出些許寂寞之感。
“徒兒。”
“師尊。”
“可曾後悔?”
曾幾何時也有人問過玄清同樣的問題,而玄清的答案至今未變。
“不曾。”
師尊的視線落到玄清一夕白頭的華髮上,那裡已顯出天人五衰之象。
“我之一生收徒有二,大徒弟放蕩不羈,二徒弟沉穩乖巧,兩人皆是天縱奇才,我本以爲修仙一脈傳承有望。”
玄清心下愧疚,顫聲道:“師尊。”
惠澤嘆道:“罷了,罷了。造化弄人,以至於斯。”
玄清垂首不語,自認不愧天地,終究還是欠了師尊多年恩情。
“當年百里聞香爲求長生偷學彥兒法術以致走火入魔,□□凡身無法承受暴漲的法力,彥兒爲了救她獻出了自身的元丹。”惠澤道,“如今你亦將元丹贈與一人,我原本以爲你們師兄弟性情南轅北轍,現在倒發現是出奇的相似。”
玄清道:“因果循環,總要有一個人來了結。”
惠澤擡起右手,捻出仙訣,一股清涼透體的靈力源源不斷地從他手中傳入玄清的體內,失去元神瀕臨枯竭的身軀再度煥發活力,玄清雙腿一軟跪到地上。
“是緣避不開,是劫躲不過。去吧,不要步你師兄的後塵。”
惠澤說完最後一句話,雙手合十,雙目微瞌,身形化成一陣薄霧,散去了。
“師尊!”
玄清大喊一聲,迴音寥寥,再無清流。
寰宇浩淼,天地蒼茫,孤身一人,生爲何求?
一劍驚鴻因師兄的心血而生,故而長相相似,壽命更是相同。他每活到師兄仙逝的年歲便會死去,遺忘,然後再輪迴,如此反覆重生。
驚才豔豔,卻連屬於自己的名字都不曾擁有。
師兄想用他的死換來心上人的解脫,然而同時困住了兩個人。
既然師兄下不去手,就由玄清來結束這延續百年的宿命吧。
玄清一劍擊殺一劍驚鴻體內的魔胎,又用自己的元丹爲其續命,如此是玄清能想到的最好方法。
心中思慮千迴百轉,再回首,有人長身而立,肩頭覆雪,發染青霜。
“你是誰?”
“玄清。”
“我是誰?”
“人們稱你一劍驚鴻。”
他眉頭微蹙:“人稱?”
玄清道:“你本是江湖無名客。”
他道:“既入江湖,怎會無名。”
玄清思忖道:“你若執意想要個名字,我給你起一個怎麼樣。”
他下巴微擡:“何名?”
玄清笑:“一劍驚鴻。”
他眉頭更緊:“你消遣我。”
玄清搖首道:“非也,前一個一劍驚鴻是世人對你的映像,而後一個一劍驚鴻是你給世人的印象。”
他道:“有區別嗎。”
“大約是……沒有的。”
袍袂一震,他轉身便走。
玄清在後面喊道:“哎,你生氣了?”
他停下腳步,側臉道:“叫吾一劍驚鴻。”
“一劍驚鴻。”
“何事。”
“你可聽人說過四個字的名字比較有氣勢?”
“無聊。”
細雪霏霏,一劍驚鴻再度擡腳,挺如青松的背影沒入虛白的世間。
玄清想,或許他從來不是一人。
羅浮山腳,循着苔痕斑駁的石階而下折入矮小的□□,在鬱然竹籬後搭着一間木屋。
玄清踏着月光走入氤氳清香中。
“你來了。”
“清風相迎,琴音相待。豈有不來之理。”玄清道,“好友久等了。”
薛嵐撫琴的手一頓,輕輕在桌子上一拍,一杯薄酒旋即落入玄清的手中。
玄清一飲而盡,笑道:“恭喜好友功力恢復。”
“不過是八成。”
“足矣。”
薛嵐的目光終於落到了玄清的臉上:“你我已相識一年。”
“白駒過隙,彈指一揮間。”
薛嵐垂下眼簾,輕薄的月光照在他的側臉,籠出一派朦朧光暈。
“我倒覺得很快。”
玄清頷首:“對於人生五十載來說,確實不短了。”
薛嵐道:“我終於有幾分明白百里聞香的心情了,你們的時間太長而我們太短,既害怕會被遺忘又怕忘不掉,想要尋得常伴唯有永生。”
玄清搖頭道:“癡妄罷了。”
薛嵐的指尖摩挲着杯沿,慢吞吞道:“就算是夢,也總想做長點。”
玄清見狀不由出言問道:“好友?”
“沒什麼。”
薛嵐對玄清笑了笑。
“你可有聽說燕姑娘的事?”
玄清下意識的想要避開關於她的話題:“我剛閉關出來,不曾打探過別人的事。”
薛嵐的臉上的笑容愈發的大,好似終於抓住了玄清的把柄要好好的利用。
“燕姑娘這小半年來都在找你,她家師父看不下去,強行安排了一門婚事。”
“這……”玄清支吾不言。
“你可知對方是誰?”
玄清舉起酒杯掩飾思慮:“誰?”
“宵、鴻、雲。”
他說得字正腔圓,一字一頓,玄清心下詫異,抿一口甜酒潤喉。
“哦?他們怎麼會湊到一起?”
“宵鴻雲將無雙宮治理的不錯,正在重回中原武林。藥王本就與老宮主有幾分交情,自是願意幫上一二。”薛嵐拿出一封信,“只是燕姑娘實在忠烈的很,寫了封遺書給我。”
“遺書?”
玄清被一口酒嗆住,咳嗽連連。
“是啊,”薛嵐好整以暇地看着玄清,“要看看嗎?”
玄清捶捶胸口道:“既是寫給你的,我怎好翻看。”
薛嵐饒有興味地對玄清道:“也罷,燕姑娘大婚當日血濺三尺與你也是無關的。”
玄清苦笑道:“薛兄你就別再拿我打趣了。”
薛嵐終於笑夠了,從袖中掏出一張拜帖放在桌上,道:“三日後無雙宮,燕姑娘等着你去搶親。”
他摺扇一開遮住嘴角,露出一雙彎彎的明目。
“燕姑娘說了你不去她就自盡,好女不嫁二夫。話已傳到,剩下的你自己看着辦吧。”
玄清放下酒杯,道:“原以爲是重逢的喜酒,原來是送行的苦酒。”
“你這是準備去了?”
“不去不行吧。”
薛嵐瞥向窗外:“外面的人也會一起嗎。”
玄清順着他的視線捕捉到一角白袍:“他現在可不讓我管了。”
薛嵐笑道:“如此,是我的機會來了。”
玄清不明所以,薛嵐但笑不語。
窗外林木乍響,劍氣濤濤,薛嵐摺扇一合敲在手上。
“我這座小屋,裝不下劍聖的醋意呀。”
鈞天一劍,屋頂嘎然飛起,明星朗月仰首可見。
玄清道:“薛兄愛說笑,吃虧咯。”
“虧大了,好不容易建好的小屋又毀了。”薛嵐站起來,“在下無家可歸只能跟着玄兄外出遊蕩了,唉,虧了,虧了。”
玄清除了笑只能笑了,舉起酒壺再飲一杯,敬他的重入江湖。
敬清風明月。
敬知己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