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答答的水聲使我清醒過來,而後發現自己平躺在一張供案上。我動了下身子,四肢僵硬疼痛,艱難地轉頭四周看了看,發現這是一間廢棄的空屋,但是窗戶全部被封了起來,只有從細小的縫隙中才透出幾縷亮光,我運了運內力,發現並沒有不適,才放下了心。
我費力地爬了起來,全身的骨頭噼啪作響,戰戰兢兢挪到門邊,透過門縫向外看。只見還是剛纔的院落,那道士坐在火堆旁取暖,火上烤着一隻滋滋冒着肥油的兔子,似乎是聽見身後有響動,道士一記眼刀殺向屋內,我縮了縮脖子,轉身躲過他的目光,小心呼了口氣,卻又聽見一陣腳步聲離門口越來越近,我心臟又是一陣緊縮。
那道士在門外冷冷開口,聲音冰冷得彷彿毒蛇的信子一樣,黏膩地貼在肌膚上揮之不去,讓我起了一層又一層雞皮疙瘩,“醒了,果然是貧道看上的貨色,自愈能力果然不一般,這麼快就醒了。小丫頭,貧道警告你,不要妄想可以從貧道眼皮底下溜走,順便告訴你,貧道道號‘布靈子’,俗名姓王,江湖人稱——王(亡)靈道人!能從我手裡逃走的鬼魂最後都乖乖進了我的煉丹爐……”我環抱雙臂,一陣又一陣冷氣打在我的身上,我呆滯地看了看四周,找不出能逃走的方法,一想到自己即將死去,莫名的恐懼沖刷着我每個毛孔。
那道士不再說話,我爬上供案,盤腿坐起來,突然“哐嘡”一聲,兩扇大門在我面前倒下,我眉頭一跳,就看見亡靈道士站在門口,他有些驚訝我的泰然,冷笑着邁着罡步加固我周身陣法,我無聊地託着下巴看他在我周邊重複佈陣,有些感慨萬千,本來想着是來救小黑的,現在連小黑影子都沒見到,自己反而身陷囹圄,早知道就不應該相信風餘子那個滾蛋,無奈地嘆了口氣,衝那個亡靈道士說道:“哎,我說,你比我厲害太多,我就算逃走你都能抓我回來,有什麼好怕的?布這麼多陣,你也不嫌累得慌。”
他動作一滯,堅持劃完最後一個陣法的最後一個招式,收了式,轉頭看了看我,陰鷙的目光中透出些許殘忍,“乖乖待在法陣內,要是敢亂動觸發陣法,貧道設置的三味離火陣就會提前將你化爲丹藥!”
我託着下巴打瞌睡的動作一滯,帶了些疑問,“你居然用三味離火燒我,你還是不是修道之人?有沒有常識?鬼魂屬陰,離火屬陽,你還三味離火,你就不怕把我燒化了給你連渣子都不剩?!”
我看見他表情變了幾變,嘴脣動了動,吐出兩個字來,“奇葩!”
道士轉身踏着殘破的門板走了出去,我跳下供案,也不知道那道士說得是真是假,凡事都要嘗試一下,才知道可不可行,我祭起法決,按照五行術模擬出八個小人,我指揮小人向八個方向各自散去,試探着法陣的邊緣界限,突然“噼啪”一聲,一個小人化爲灰燼,法陣一閃,我看了個大概,轉頭看到道士眯着眼看着我,又恢復那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我鼓了鼓腮幫子,又揉了揉鼻子,嘿嘿笑了聲,說道:“嘿,閒得無聊,閒得無聊,捏幾個小人做個伴。”
他張口咬了口兔肉,嚼了嚼,嚥了下去,我眉頭一皺,感覺有些噁心,不自覺地咳嗽了一聲,他哼了一聲,拿着兔肉轉身去烤火。
八個小人全軍覆沒後我才發現道士設的陣法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全身,不由讚歎了句“人才啊!”幸而我平時讀的書多,知道此陣名爲九轉鎖魂陣,也知道解法,真是再好不過了。
那道士吃完兔肉後又走了進來,看見我坐在供案上,舔了舔油膩膩的手指頭,在門口面對着我盤腿坐了下來,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我,我原本的睡意被他的對視趕得無影無蹤,我伸了個懶腰,他伸手按向膝蓋半坐起,我伸手撓了撓頭,他眼睛就一直盯着我的動作,反覆多次,我有些無語。
我揉了揉眼睛,問他道:“你難道想這麼盯我一晚上?”
他默不作聲,我又繼續說道:“按照常理,養鬼捉鬼的道士捉到鬼魂之後一般會怎麼辦?”沉默了一會,他說道:“沒用的超度,有用的留下養着幫忙。”
“哎,我覺得自己挺有用的,你可以把我留下給你幫忙啊。”
他看了我一眼,“貧道又不是那些庸俗的道士!我只會把鬼魂拿來練丹。”
我想了想又說:“那你不是還有三隻連形體都沒有修成的鬼嗎?”
“他們你比不了!你只需要安靜地待着,認真做貧道煉丹的原材料就好了。”
我一陣膽寒,皺着眉頭陷入沉默。“不用擔心,像你這麼稀有的鬼魂會煉成上好的丹藥!”他一本正經地說道,“你就一點都不好奇貧道是怎麼知道你是鬼魂的嗎?”
我一挑眉,“你是養鬼的道士,知道我是鬼很正常啊。這有什麼好奇的。”
他搖頭笑了笑,有些自豪,“非也,非也。你剛開始並無破綻,貧道只是以爲你是一個修真的凡人。”我眼皮略擡了擡,低聲“嗯”了一聲,他又接着說道:“只是貧道的鬼靈袋抖得劇烈。鬼靈袋是我從蓬萊仙山求來的寶物,能辨識任何形體的鬼魂,貧道才知道原來跟我聊天的小姑娘是一隻鬼。貧道本來以爲鬼魂無形,具體可以看見形態的鬼魂我只在古籍上看到過,沒想到居然真有這種鬼。”說着,他笑着搖了搖頭從腰間解下一個酒葫蘆,我抱着雙膝,看着他,接着他的話自嘲道:“那我豈不是很倒黴,居然會成爲你第一隻抓住的有實體的鬼?”他喝酒的動作一頓,不再說話。
夜已過半,那道士裹着衣服靠在牆根微闔,風呼呼地颳着,從敞開的大門颳了進來,我祭起槐木牌,身形一閃,將自己的意識存放其中,嗯,雙保險,如果不小心被煉丹了,還能留下800年的修爲,大不了再修個百年我也就恢復了。我揉揉痠痛的腿,跳下供案將它放倒,擋住門口吹進來的風,躲在案桌背後睡了起來。哎,明天一定可以離開這裡。
睡夢中,似乎又夢見了紀瑜,不過他這次並沒有掐住我的脖子,而是拿劍指着我的咽喉,在他拿劍刺來那一剎那,我從夢裡驚醒了過來,一身冷汗沾溼了周身,冷風一吹,又貼在身上,粘地難受。坐起來看了看四周,燃起的火堆已經滅掉,而道士正在和一個半禿頂的中年人對峙。
我從供案背後探出了頭,那半禿頂的中年人朝我這個方向看了一眼,嘎嘎地笑,聲音異常刺耳,“百年不遇的精魂!王真你老是藏着好貨!”
那中年人向前走了幾步,道士踏着步子,拿着自己的破桃木劍擺出防禦態勢。那中年人瘦得走起路來輕飄飄的,沒有腳步聲,可是看上去風度儒雅,頜下一縷稀疏的鬍鬚,兩隻手背在後面,提着一本書,彷彿一個學者模樣。
我思考着,我到底什麼時候溜走合適?顯然,此時不是最佳時機。
我擡頭瞥了眼學者,發現他正盯着我,面色蒼白,雙目無光,毫無生氣,而他似乎完全不在意道士,徑自喃喃自語:“世上罕見的精魂,得之無價啊,如果我吸收了這個魂魄,那我是不是就可以恢復生氣了,說不定法力也會大增!”
我眉頭一皺,“一個想要把我煉丹,一個想要吃了我,好命苦啊!”
那道士擋住學者對我的視線,“僵生,貨是我先發現的,凡事都得講個先來後到,你有本事你自己去捉一個精魂,何必覬覦我的東西!”
那學者嘎嘎地笑着:“這世道本來就是弱肉強食,你有本事拿到就是你的,你沒本事拿到就是你的命,而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前者!”
道士臉一黑,“僵生,這麼說,你不打算和解了!”
“我說過,弱肉強食!”話音剛落,學者手中提着書衝向道士,我以爲學者手中的書只是個擺設,會被道士的劍氣一劍斬斷,未曾想,學者的書宛如金玉,道士的劍砍上去發出“鐺鐺”的金屬聲。
我算了算,如果道士贏了的話,我最壞的下場是做煉丹材料,期間還是有機會逃走的,但如果時半禿頂的學者贏了的話,我就只能淪爲食物,但是思來想去,跟他們待在一起下場都是死,但如果能在他們糾纏的時候,我就逃走,那纔是最佳選擇,上上之策。
二人打得難解難分,帶起飛沙走石無數,揚起的塵土遮住了所有人的視線,好機會!我心底吶喊一聲,三下五除二解開法陣禁制,避開纏鬥的二人,想要逃走,突然,一雙乾枯的爪子抓住我的肩膀一甩,瞬間我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摔得七葷八素,學者揚了揚自己乾枯的爪子,上面似乎帶了點道士的血,陰桀桀地笑道:“你想跑哪去?”
我一個哆嗦,這是直接秒殺道士?!那我還有活路嗎?!
他似乎很滿意我驚恐的表情,伸出爪子摸了摸我的臉,安慰道:“不怕不怕,我不會像王真一樣把你困起來,只需要一會兒功夫,你就不會痛苦了。”
我驚恐地瞪大眼睛,死命掙扎,可他那乾枯的大手深深嵌進我的魂魄裡,令我掙脫不得。他又用王真的束魂索將我綁了起來,“不急不急,”學者說,他倒提着書在屋子裡踱步,表情曖昧,不時地偏起頭打量一下我,我被綁在一根柱子上,實在是難受的很,不住地掙扎。
他提醒道:“不要亂動,束魂索會越勒越緊的。”
我放棄掙扎,安靜了下來。
他偏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不遠處躺着的道士王真的屍體。
“哎,我說,你非得吃了我不成?到底爲什麼啊,你告訴我原委,讓我也走的明明白白。”
“嗤——”學者捻着鬍鬚,笑眯眯地說,“我其實心挺善的,你看你既然快死了,瞞着你也不好,讓你明明白白上路,也不枉你做了這麼長時間的鬼。我本來出生於大戶人家,父母相敬如賓,我也知書達理,生活本應如此過下去,可惜,天不遂人願,天不遂人願,相敬如賓的父母居然雙雙被害,我上訴無門,花光家裡所有積蓄依然不能改變什麼,我很想知道爲什麼,這是爲什麼?爲什麼破壞我原本的家庭,爲什麼奪去我父母的生命,我渾渾噩噩,直至有一天我遇見一個人,他說他能幫我,前提條件是我需要先交出自己的靈魂,而後他會告訴我辦法,我出賣了自己的靈魂,交給了惡魔,他告訴我,找到世間至純的魂魄吃了它就可以讓死去的親人起死回生!”他說到最後,笑得有些癲狂,皺在一起的整張臉被扯成了幾塊,彷彿一塊脫水壓縮了的抹布。
“所以,你吃了我,就會讓你的親人起死回生了?”
“不急不急,”學者低頭看了看鞋尖,“再等等,等紅月亮出來就是吉時了!”
天越發的黑沉,低懸在天際的月亮越來越亮。我的心情也隨之壓抑起來。
學者彷彿意猶未盡,“噫,真是的,觀此暮靄蒼茫,冷月無聲,不知不覺就忘了時間了。”
“好了,是時候了。”
我悄悄握住手心,默唸起往生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