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慕華在掖庭局生活了那麼多年,對於那些冷漠的態度早就見怪不怪了,況且她和書房裡的國公壓根就沒有血緣關係,所以也不覺得心酸。
她挺直脊背站在熱辣的太陽下,任由香汗蜿蜒而下,溼了衫裙,臉色也越發的蒼白起來,搖搖欲墜的樣子,着實讓人憐惜。
守在門外的奴僕雖然看不下去,卻沒有那個狗膽和國公爺嗆聲,只得垂下腦袋,來個眼不見爲淨。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只覺得人也暈乎起來,書房裡這纔有了動靜,一襲海棠色二色金纏枝石榴紋圓領紗袍裹着豐腴高挑的身姿,不經意間微微歪過腦袋,還能夠看到脖頸上若隱若現的紅色印記,鳳眸盈盈、含羞帶俏,仿若那豆蔻年華的少女般,怪不得蕭國公被她迷得七葷八素的,就連那麼不合常理的要求也一口應下了。
陰慕華忍着身體的不適,屈身見禮:“三姨娘安好。”
三姨娘莞爾虛扶:“你與我打斷骨頭連着筋,何必如此的生分。”
陰慕華低眉順目,溫婉可人,像是隻乖巧的貓兒一般:“三姨娘始終是宜兒的長輩,就算再怎麼親熱也不能丟了這些禮節。”
三姨娘掩嘴而笑:“還是你乖巧,蓉姐兒就是不像你這般溫順,時常把我這個當孃的氣得七竅冒煙。”一提到自己的女兒,她的眉宇間就毫無遮掩的流淌着純粹的慈愛,她做了那麼多的事情,不過是爲了兒女們的幸福。
說的好聽點,她是個貴妾,說的難聽點,就是一個玩物,一旦人老色衰,那麼眼前的榮華富貴都會化爲塵埃,唯有手掌權勢,那纔是真的。
還好她的鈺哥兒很是爭氣,年紀輕輕就考得了舉人,讓她的臉上增添了不少光彩,只要她的蓉姐兒獲得一門好婚事,那麼此生她就不愁了。
“蓉姐兒天性活潑,偶爾做錯了事情也是沒什麼的,只要不觸及府中的規矩,爹爹的逆鱗那就可以了。”陰慕華不願意與她再多糾纏,要是再不進去的話,她準備的點心可就要失去味道了。
瞧她露出焦急的神態,三姨娘也瞭然:“老爺還在氣頭上,你若是給小九說情來的,還是不要進去吧,姨娘這也是爲了你好。”
杏眸眯起,閃爍着無害的目光:“我是來道賀爹爹新得一對哥兒姐兒的,也恭喜三姨娘您得了一位哥兒,哥兒早產,勢必身體孱弱,您可要費心照顧纔是,若是有個好歹,那就是你這個做姨娘的不是了。”
“那是一定的,我的孩子,我自然會好生照顧着。”雖然是這麼說着,可她的眸間卻劃過了晦暗不明的神色,顯得有些不悅。
這讓陰慕華心生疑竇,這位哥兒可是她搶來的,照理說她應該很高興纔對,可爲什麼會露出這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她知道,這份怨怒並不是衝着自己來的。
難不成,這背後還有什麼爲人不知的真相嗎。
“大小姐,您要是不打算進去的話,那我們就回吧。”
青姑雖然心切揪出殺害大小姐的兇手,但是看到她如此不舒服的樣子,也很是不忍。
這老爺發起脾氣來是個什麼樣子,她是知道的,萬一惱火起來,那叫六親不認。
陰慕華拿出了巴掌大小的銅鏡,確定沒有什麼異樣之後,這才展顏一笑:“今天我可是特地來給爹爹賀喜的,到了門口怎麼能不進去呢。”素手伸出,接過了青姑手中的食盒,“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瞧着她這副篤定從容的模樣
,青姑七上八下的心也逐漸平靜了下來。
陰慕華優雅的踏入書房內,對於裡面奢華的佈置並沒有過多的反應,直直的來到了書桌前,屈身行禮:“宜兒拜見父親。”
蘸着墨水的筆尖微微一頓,豆大的墨珠恰巧落下,毀了一幅佳作。
蕭國公氣不打一處來,用力把狼毫擲出,直直的扔在了她的面前,墨水濺出,零零灑灑的沾附在她的衣物上。
她卻依舊沉靜如水,眉宇間恭順如常,舉步嫋娜的來到了書桌前,將手中的食盒放在了上面。
“孩兒得知父親廢寢忘食,還沒有用上午膳,特地給您送來了些吃食,這可是孩兒精心爲您準備的,還請您一定要細細品嚐。”羽睫微顫,遮擋住了眸中流淌的詭異神色。
衣袖拂動時,拿到猙獰的疤痕正巧落入了國公的眼睛,她趕緊慌張的捋平袖子,並且將銀箸遞到了半空。
蕭國公打開了食盒,當他看見裡面擺放的一縷秀髮時,神色冷峻,周身散發着危險的殺機:“你到底是誰?”
陰慕華低眸含笑,輕狂冷傲:“我當然是您的大女兒了,都依舊十幾年沒見了,您不會是忘記了我的存在吧。”
“宜姐兒十幾年前的確被惡狗咬傷了手臂,可是卻不是傷在這裡,其他的人恐怕已經忘記了這件事情,可我卻還記得。”蕭國公低沉嗓音,隱約含着愧疚、疼惜。
好個青姑,怪不得會那麼的猶豫,原來在這兒等着自己呢。
想必她是在試探這位薄情的男人,所以故意把傷疤給貼錯了,萬一他真的辨認不出眼前的她是假的,恐怕青姑就要起殺機了,若是他認出來了,或許青姑還會改變主意。
可是這一切又有什麼用呢,知道了他心中有沒有蕭婉宜,都依舊完了不是嗎,畢竟人死了,一切她都已經看不到、聽不到了。
陰慕華冷冷一笑,眸中劃過一絲不屑:“收起你這副愧疚的表情吧,若不是你小雞肚腸的話,你的女兒也不會與惡狗奪食,也不會毀了姣好的容顏,最後更是導致了她最後的悲劇。一個堂堂的國公爺,您在戰場上是威風凜凜殺敵無數,可是卻把府裡的家事搞得一團亂,任由那些妻妾們胡作非爲,難道在你的眼裡,其他的哥兒姐兒們,只是你一夜風流的附屬品嗎?”
冷峻的臉頰閃過一絲森冷:“你懂什麼!”
“是啊,我什麼都不懂,可是我的心卻是熱的,而你的心卻已經死了,現在的你只是一副行走的皮囊而已。”
陰慕華面色平靜,時不時地撥弄下自己的指甲,壓根就不在乎他的怒火。
這下子蕭國公的面色更加難看了,一陣紅一陣青,那雙保守風霜的手更是死死緊攥,發出了骨頭交錯的聲音。
除了那個高高在上的王者之外,從沒人敢如此和他嗆聲,就算是那些皇孫貴胄,也得敬他三分薄面。
可如今自己的心事完全被一個小丫頭給說中了,而且他強一分,對方更是強上十分,那種不怒而威渾然天成的氣勢,讓人難以抵擋。
陰慕華笑臉盈盈,捻起了一塊梅花糕,遞到了他的面前:“好了,國公爺,您的年紀也大了,身體上的機能更是大不如從前,可不能像往常般風流快活,還得要量力而爲纔是。”
陰沉的臉別過去,像是孩子賭氣一般。
陰慕華忍俊不禁,貝齒緊咬着憋笑,姣好的面孔因此扭曲,雙肩也微微顫抖着。
過了
好半晌這纔回過神來,這才發現那朵活龍活現的梅花糕在她的手中,早就成了一堆殘渣,手心還粘着黏糊糊的酸棗內餡,讓她眉頭不禁一蹙。
酸溜溜的味道讓國公爺原本的怒氣蕩然無存,他霎然轉過身子,用力拿起了她冰冷的柔荑,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盯着她的手心不放。
陰慕華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心,可對方的力氣卻用得更大了。
原本還伶牙俐齒的嘴一下子哆嗦了起來,發出了細微的聲音:“國公爺,我是無意弄壞給您做的點心的,您想吃的話,食盒裡還有許多……”
“這些糕點都是你做的嗎?”
沙啞低沉略帶顫抖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陰慕華楞了半晌,這纔回神,如同撥浪鼓般搖頭:“我哪有這麼好的手藝,頂多也只能做出個麪糰來,這些都是青姑替我準備的,你就放心吧,她雖然痛恨您不管宜姐兒多年,導致了這位姐兒紅顏薄命,可是也不會在這個當口下毒害您的,您要是還擔心的話,我吃給您看就是了。”
滾燙的淚珠墜在了她的手上,佈滿錯愕的杏眸緩緩擡起,對上了那雙哀痛的眼睛。
他可是沙場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戰神,鄰國對此更是聞風喪膽,因爲有了他的存在,大晉國土才保了數十年的安靜平順,皇上纔可以專心富國,百姓纔可安居樂業。
他今天所擁有的一切並不完全靠這百年大家族的庇佑,而是全靠自己的血汗壘砌而成的,這樣一個鐵血錚錚的男人竟然在她的面前哭了,毫不保留的釋放柔弱無助的另一面。
這梅花糕的力量也忒大了,之後有時間,她定要好好請教下青姑纔是。
陰慕華只能愣愣的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唯有等他自己平復情緒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自己的手心早已被酸淚染溼,就連身子也開始僵硬起來,他這才抹去了淚痕,長滿薄繭交錯傷疤的手,這才顫抖的來到食盒裡,拿起了那一撮被玉鈴鐺綁成的秀髮,失神喃喃。
“這麼多年來,她竟然還記得,縱然我對她薄情寡義,可是她卻是沒有忘記那一天我的承諾。”硬朗的身軀軟軟的跌坐在椅子上,他就彷彿魔怔了一般,完全聽不到外頭的任何聲響。
陰慕華試圖叫喚着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唯有秀眉緊蹙,帶着疑竇走出了書房。
她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原本讓其守候的婆子卻消失不見了。
素手輕掩房門,神情冷峻的叮囑一旁的小廝:“國公爺說他累了,要小憩一會兒,任何人都不得進去打擾,要是驚擾了他的午覺,就得那你們這些小的撒氣,你可明白。”
小廝脖子一縮,小雞啄米般的點頭,目中劃過一絲駭然,他從小就是府中的家生子,伺候着國公爺起居生活,又怎會不明白他的脾性,萬一發起火來,就算老太太來給自己求情,那也是無濟於事的。
對於他矜矜戰戰的反應,陰慕華很是滿意,等到她弄明白了心中的疑竇,再來找國公爺討論雪海宴的事情,現在她說再多的話,對方也是聽不進去的。
陰慕華刻意選擇了一條人來人往的過道,讓大夥全都瞧見她面色慘白,神情憂鬱的模樣。
她相信那些喜歡八卦,多嘴多舌的丫鬟,一定會把這些消息傳出去的,到時候那些看好戲的人都會知道,宜姐兒被國公爺訓斥了,她要的就是那個效果,一旦人徹底放下戒備,那就是最好反擊的時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