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木站在田梗邊,遠遠的望着,看到縣令娘子神情激動,突然想起張致和所說的那句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明白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想起了范仲淹那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其用意不就是爲了能讓君看到自己,將自己重新調回江湖裡嗎?連君子黨之首的範文正都堂而皇之的寫《岳陽樓記》求皇帝眷顧,爲什麼郭縣令就不能弄一個祥瑞讓皇帝看到自己呢?他的弟子歐陽修更是寫了《朋黨論》大肆稱讚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爲朋,說什麼君子可朋黨小人不可朋黨。爲什麼郭縣令就不能弄祥瑞呢?
只要不害民,不擾民,做官的玩手段有什麼可指責的?
原本對她還有一絲蔑視之情,可是現在卻生出了敬意,敬佩她爲了夫君竟願意冒着酷熱到田間尋找祥瑞。所以,當縣令娘子擦乾了淚水重新走上田梗時,安木端端正正的行了一個禮,這個禮並不是福禮,而是如同男子一般,雙手抱拳高舉過頭頂,深深的彎下腰。
縣令娘子怔了怔,隨即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好孩子,你是個好孩子!”縣令娘子咬着嘴脣,臉上似哭似笑,“怪不得要天降祥瑞於你家,想必上天也知道你家的功德。”
“娘子錯了!”安木再施了一禮,“這定是上天知道郭大令愛民如子,公正廉潔,所以才藉着我家的田地顯了祥瑞。這與我家何干?我家不過是有了幾塊田罷了。”
縣令娘子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洶涌而下,一把將安木攬在懷裡,哽咽道:“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不到半個時辰,縣令娘子在安家田地裡發現祥瑞的事情便傳遍了整個沙灣村。當李戶長敲鑼打鼓的將這個好消息通知在村子裡時,整個沙灣沸騰了。
縣令娘子卻沒有留在這裡慶祝,而是立刻催促了車伕立刻套車,她要在第一時間趕回陳州,又怕路上天氣炎熱孩子中暑。就將兒子郭維留在了安家,等到明日天不熱再出發。
“犬子玩劣,今日有勞先生了,若是有錯處,該打的打,該罵的罵。千萬不要顧惜我們的臉面!”縣令娘子千叮嚀萬囑咐的對着張致和說了一遍又一遍。
張致和是一個好脾氣的人,縣令娘子每次說,他總是會連連點頭,說自己定會嚴加管教。
送她走時,安木在她耳邊低低的說道:“娘子。兒有一言不知說得說不得……”
縣令娘子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大姐有話只管說。咱們娘倆還有什麼說得說不得?”
安木猶豫了一下,道:“若是往上報時,千萬別說祥瑞二字,只說發現了雙穗麥既可。”
縣令娘子怔了怔隨即大喜。用力點點頭,“好孩子,你的恩情,姨姨記着了,改日姨姨必將報答。”
安木抿嘴笑了。
等到縣令娘子的車走遠,安木走到張致和身邊,低聲道:“老師,您讓學生說的話,都告訴她了。”
張致微微頜首。“只要他肯聽了就好!如此一來,安家也會少了一些麻煩。若不然這個獻祥瑞的名頭,可不是什麼好名頭。”
安木聽了這話,奇怪的看了老師一眼。她自然是知道,現在這一段滿天下都在獻祥瑞。其實就是王欽若在提前造勢,爲了將來他好有機會在真宗皇帝面前提出那個泰山封禪的說法。王欽若想幹掉寇準由來已久,泰山封禪這個想法也絕對不是一天之內想到的。絕對不可能無緣無故的王欽若就告訴真宗皇帝,你的澶淵之盟是個恥辱。這必然是累積到了一定程度之後,纔可以說出這話。
想要打擊到一個宰相,不是僅憑几句話就可以辦到的,也絕不會突然就去攻擊別人,只能是事先謀劃好一切的事情,然後選了一個最恰當的時機去做推動。
安木能知道以後的走向,是因爲她有一座圖書館,李燾和畢沅所寫的《長編》和《續資治通鑑》都非常詳細的將這一件事情給記錄了下來。所以她知道,所謂的獻祥瑞,最終那些官員都是以醜聞收場,被天下人所恥笑,就連名臣寇準也因爲鼓吹蝗蟲抱草死一度被劃入了佞臣的行列之中。
而張致和僅僅憑着幾句話就能猜測出歷史真正的走向,由不得安木不佩服。
“隨他們吧,”安木感慨道,“咱們只要守好本心既可!”
聽了她的話,張致和笑了笑,揉了揉她的頭髮,然後邁開大步往家裡走去。
“我娘把我扔給你了,你就得好好照顧我!我告訴你,我現在就要吃冰你就得給我弄過來。”安木剛剛走進大門,便看到郭維對着一個照顧他的婆子大吼大叫。眼睛卻望着門樓,看到安木出現,先是一喜,看到她身後沒有出現熟悉的身影后哼了一聲。
“我要吃冰!”郭維恰着腰,看着安木。
安木擡起頭,看着烈日炎炎的日頭,柔聲道:“家裡沒有冰,倒是有西瓜。已經放在水井裡冰過很久了,一會切來吃吃可好?”
“不要!我要吃冰!”郭維挑釁似的看着安木,反覆地重複這句話。
這熊孩子!安木暗地裡哼了一聲,“沒有冰,只有西瓜!”
“我就要吃冰!”郭維怒氣衝衝的又重複了一遍,好像安木是他仇人似的。
“你今年幾歲了?”安木眼波一轉,笑着問道。
郭維怔了怔,“八歲了,怎麼了?”
“哦?八歲啊?”安木誇張的哦了一聲,又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我還以爲你今年只有三歲呢?”說完了這句話,便轉過身理也不理他,直接就往正院走。
“你才三歲呢!我又不是小孩兒……”郭維一開始沒有明白過來是什麼意思,等到明白過來之後看到安木已經走遠了,急忙追着她的腳步跑過去。
“你不是小孩子怎麼就跟我一個勁的要冰?”安木回過頭白了他一眼,“我家大郎才三歲,他都比你懂事,我說你三歲還是多說了呢。”
“我……”郭維張口結舌的看着安木頭也不回的跨進了正院,等到安木都走了老遠,大吼了一聲。“我不要冰了成不了?我要吃西瓜。”
“想吃西瓜就自己過來,還等着我端過去怎地?”遠遠的飄來了安木的聲音,然後便聽到她喊大郎和銘哥,讓他們趕緊過來吃西瓜。
“別搶!給我留一個啊……”郭維一聽着了急,他們吃完了哪裡還有自己的份,蹬蹬蹬的跑進了正院。
婆子跟在他的身後,極力的忍住笑。
太陽已經落到樹梢,將整個樹冠在地上拉成了長長的影子。幾個小人並排躺在檐廊下的木地板上,心滿意足的拍着肚子。
郭維從來不知道西瓜居然這麼好吃,這麼香甜。以前在家裡的時候怎麼就從來沒有吃出來這個味道?難道是這裡的西瓜比家裡的好吃嗎?他疑惑的拍了拍肚皮。發出清脆的回聲。
不僅西瓜好吃。晚飯更是吃的手忙腳亂。一人面前一個盆子,筷子只要動的稍微慢一些,裡面的東西就會消失不見。一碗熱乎乎的素湯餅,裡面看不到一絲肉條。然而卻比家裡吃的湯餅更加鮮香美味。尤其是那個叫韓玲的臭女人,簡直八百輩子沒吃過飯似的,只要是端到她面前的盤子,幾乎就是一掃而光。
爲了不讓自己面前盤子裡的菜被人搶光,郭維只得狼吞虎嚥的將嘴裡的東西嚥下去,甭管它有沒有嚼爛。往往吃到最後一口,便見到韓玲的筷子快速的伸了過來,一把敲在郭維的筷子上,趁着他發愣的功夫就挾到了自己的嘴裡。然後挑釁似的閉着嘴使勁的嚼。
“哇……”郭維實在受不了,張開嘴哭了起來。
安木和大郎面前的菜是素菜,沒有油腥,所以根本就沒有人和他們搶,正斯條慢理的吃着。只聽得郭維地動山搖的哭了起來。安木皺了皺眉頭,讓呂氏將郭維面前的盤子挪得離他遠一些,而銘哥和韓玲則是一筷子緊似一筷子的搶着盤子裡的菜。
郭維在家裡只要一哭,那絕對就會圍過來一羣人,尤其是自己的娘,看到不肯吃飯,恨不得親手將飯喂到嘴。怎麼在這裡哭了半天了,也沒有一個人來哄?一生氣,哭的更大聲了。
跟着侍候他的婆子,見到小主人哭的心酸,早已經受不住了,身子剛剛一動,卻被張致和拿眼光制止。
於是,郭維在這裡使勁的大哭,桌子旁邊的人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居然沒有一個人理他。
伙房裡又送上來一盤紅燒鯉魚,張致和指着鯉魚笑道:“這一道菜,鯉魚先在黃酒裡吃透了酒香,又在豬油裡輕輕的炸過。再以蔥、姜、蒜微炒再用文火燉。聞上一聞,便有一股子鮮香的魚香味,又有醬香。魚嫩蘑香,汁濃味美,果然不愧爲一道美食啊……”郭維聽得張致和連唸了幾首詩稱讚這道鯉魚,一時之間忘記了哭泣,看着桌子正中那盤賣相甚好的鯉魚直流口水……
“還愣什麼?快點下筷子啊?”張致和笑吟吟的先動手挾了一塊魚內,放在嘴中,陶醉的閉上嘴。
銘哥緊隨其後,也伸筷子挾了一塊,放入口中之後睜大了眼睛,然後捂着嘴似乎生怕美味從嘴裡流逝出去。
韓玲看到他們都動筷子了,便也要伸筷子。正在這時,卻有一雙筷子猛得挾住了她的筷子,擡起頭,看到郭維那得意的笑臉,衝着她皺了皺鼻頭,然後飛快的挾了一筷子魚肉放進了嘴裡。
“好吃!”郭維情不自禁的說了兩個字,然後又快速的再挾了一筷子。
旁邊站着的婆子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自家的小郎君幾時這麼好說話了?沒人理他,居然自己吃的這麼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