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問老太太若是回答,就必然涉及許多年前她紅杏出牆之事。
老太太閉了閉眼,臉上有些難堪。半晌後她方纔輕聲開口反問楚道:“兒詢問此事,難道是想回去認祖歸宗?”
楚頓時不可自抑地諷刺一笑:“認祖歸宗?我沒那樣的嗜好。我那親祖父未曾養育過我一日,我何苦再自己給自己找個祖宗扣上?”
楚看着老太太,沉聲道:“祖母要是願意說,也就算是爲孫兒解一個惑。孫兒也只是單純好奇,是什麼樣的人,讓祖母寧願數十年如一日地揹負着這個秘密活到現在。”
老太太目光有些放空,似乎是陷入了什麼回憶當中。
良久,她方纔輕聲道:“嚴格說起來,你父親和你,連大晉人都不是。”老太太幽幽地道:“你的親祖父乃是西嶺人。”
“什麼?!”
楚幾乎是不可置信地頓時睜大了眼睛。
“西嶺人……”
老太太輕輕點了點頭,沒繼續說這件事,卻是提到了楚晉之的名字,道:“你祖父也知道你父親血統源自西嶺,是以給他取名晉之。你兩個伯父,睿之、智之,到你父親,明明可以取個聰之、慧之一類的與你兩個伯父的名字呼應,你祖父卻硬是取了一個晉之。晉,乃大晉之意。你祖父以此諷刺,大晉將取西嶺而代之。”
楚面色蒼白,他不能接受自己是西嶺人的事實。
老太太有些沉痛地望着他:“我原本以爲你帶兵出征,僅僅只是與曾家軍抗衡,卻沒想到如今大晉竟然要與西嶺開戰。兒,答應祖母,與西嶺交戰,你不可去。”
楚頓時冷笑:“恕孫兒無法答應祖母。”楚斬釘截鐵地道:“西嶺,我打定了!”
老太太駭然:“兒!你明知你是西嶺人,你怎麼可以……”
“西嶺害我至此,這個仇焉能不報?!”
楚冷冷地道:“祖母,近半年未見我,祖母就沒覺得我有什麼變化?”
老太太仔細瞧了瞧楚,方纔呢喃道:“似乎是……有些瘦了……”
“祖母對我並無太多關注,瞧不出來也實屬正常。”楚扯了扯嘴角,道:“是,我是瘦了許多,差點連命都沒了。這都是西嶺的傑作。西嶺害我幾乎命喪黃泉,有仇不報非君子,不破西嶺,我誓不爲人。”
“兒!”老太太頓時驚怒道:“你好端端的,不過是瘦了,西嶺何時害你了……”
楚靜默半晌,方纔在老太太的催促下,緩緩將西嶺的陰謀和他所受到的傷害告訴了老太太。
心中久久難以平復的老太太怔愣片刻,方纔輕聲呢喃道:“可是……照你的話說,要是沒有、沒有那個藥,你……你現在可能也已死在曾家軍的手裡了……”
“照祖母的意思,我還該感謝西嶺?”楚頓時不可遏制地諷笑道:“我寧願我死在曾家軍的手裡,也不願被西嶺那樣的骯髒手段害死!博弈江山,自可以用明面手段,一個城池一個城池地打下來。可西嶺之行爲,令我不恥!”
楚斷然道:“和西嶺的交戰在所難免,即便皇上不派我出戰,我也會衝在最前面。不血洗西嶺一衆皇族,難消我心頭之恨。”
楚緩緩起身,老太太掙扎着直直搖頭,對着楚道:“兒,不可,不可……”
楚不再理會老太太,轉身欲走。老太太卻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個挺身,竟讓她掙扎了起來,從牀上滾落下來。
但她似乎什麼都顧不得了,她立刻伸手抓住了楚腿腳處,身體哆嗦着說道:“兒,不可……你的親祖父,是西嶺皇族,是西嶺皇族啊……”
楚短暫地愣了片刻,緩緩蹲下,伸手將老太太的手撥開,並命人將老太太抱回到牀上去。
“兒……”老太太嗚咽着,仍舊不斷地搖頭。
楚輕輕一笑:“祖母,之前你說過,祖父能留父親一命,你已別無所求。而我的出生,是個意外,我能活下來,是我的本事,我活不下來,那也是天意如此。由此可知,祖母未曾期待過我的降生,甚至,祖母壓根就不想讓我出生。既然如此,祖父派人暗殺我,他不再是我的祖父。親祖父不知我父親和我的存在,更未曾養育過我一日,我也不認他是我的祖父。至於祖母,我也只稱您一聲祖母罷了。祖母憑什麼以爲,我就因爲可笑的那點兒血緣關係,就不會對西嶺皇族,痛下殺手?”
楚冷然道:“這麼些年來,給予我信任和幫扶的是大晉皇帝,陪着我出生入死的是大晉的將帥士兵,我吃的米糧,穿的衣裳,無一不是大晉的百姓所創造出來的。我沒有受過西嶺一粒米的養育,憑什麼讓我放過西嶺?試問,西嶺皇族對大晉上至百官,下至百姓輸入福壽膏時,可也曾想過要放過他們?我不是西嶺人,出生時不是,成長時不是,如今身爲堂堂七尺男兒,我更加不是。將來,我也永遠不會是!”
楚拂袖離開,一邊囑咐人道:“在這兒守足半個時辰再走。”
暗衛拱手應是。
夜色疏朗,楚心生沉重,踏着月色回到了京郊莊子。
洗去一身的汗味,楚方纔小心翼翼地進了屋。
筱雨躺在牀上已經熟睡了,側着身,圓鼓鼓的肚腹凸起。她呼吸勻亭,身上微微有些熱。
楚摸索着捱到她身邊躺下,面對着她的背,伸手輕輕撫上了她的手臂。
從老太太那兒得知的消息,楚仍舊覺得無法接受。
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竟然會出自西嶺皇族。
一想起這些事來,楚便有些失神了,沒注意到他在筱雨手臂上久久摩挲的動作已經對筱雨造成了干擾。
“……夫君?”
筱雨朦朧地呢喃了一聲,扶着腰翻了個身,面朝着楚這邊,眯了眯眼睛說道:“你回來了……”
楚“啊”了一聲,頓時面露愧疚:“我吵醒你了?”
筱雨微微一笑,搖了搖頭,說道:“沒呢,我也正要醒……”
她掩嘴打了個哈欠,道:“夫君扶我起來……”
楚立刻坐起身,扶着筱雨從牀上下來,一邊問道:“要起夜嗎?”
筱雨點了點頭,嘟嘴一嘆,道:“這樣的日子還得持續多久啊……”
楚算了算,笑道:“還得有四個月呢。”
楚扶着筱雨到了屏風後邊,讓她等一等,然後將燭臺給端了過去。
待筱雨解決了生理問題,淨了手,楚又扶着筱雨躺回了牀上。
這會兒筱雨的精神也變得好了起來,她枕着楚的手臂問道:“今晚上回府裡去,一切可還順利?”
楚點點頭,道:“順利。”但他話語中卻藏着一股欲言又止的尷尬。
筱雨和他相知甚深,如何聽不出來他話中的猶豫?筱雨頓時挨他更近了些,道:“你有心事。”
她用的是肯定句,楚也知瞞她不過,嘆了一聲說道:“嗯,我有心事。”
“怎麼了?”筱雨問道:“和老太太談得不愉快?”
“祖母答應了不會告訴父親老公爺真正的死因和父親的身世。”楚輕聲道:“不過她希望能健康自由,且等父親百年後,將楚國公府還給原本楚國公府的人。”
筱雨沒什麼意見:“我都聽你的。”
頓了頓,筱雨道:“只是因爲這個,你總不該神傷纔對……”
楚苦笑,低了低頭,在筱雨額上印下一吻。
良久,他方纔輕聲說道:“我沒忍住好奇心,問了祖母,我的親祖父,到底是誰。”
筱雨頓時吸了口氣。
這個問題,筱雨早在確定楚老公爺不是楚晉之的親生父親的時候就想過百次千次。相信顏氏也是一樣。不過她們婆媳二人都默契地裝作想不起這件事情,從來沒有詢問過彼此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也沒有過任何詢問老太太的意思。
筱雨對此事的確也充滿了好奇,但她還是有兩分理智。她知道一旦觸及了這條線,有很多秘密,恐怕都不受她的控制。
所以她也假裝完全沒有這個疑問。
如今楚自己提起,筱雨立刻屏息凝神,聽他的下一句。
楚沉吟片刻後說道:“祖母沒有瞞我,她很明白地告訴我,我的血統,源自西嶺皇族。因此她還告誡我,大晉和西嶺開戰,我不能爲大晉征伐西嶺。”
黑暗中筱雨的腦子短暫地死機了那麼兩秒鐘,然後她頓時撐着坐了起來,壓低了聲音,口氣極是氣怒道:“老太太怎麼能……怎麼能!”
筱雨的話雖然沒有表達完整,但楚聽得懂。
她的意思並不是老太太怎麼能和西嶺皇族之人通|奸,筱雨只是爲老太太這樣告誡他而感到震驚和不滿。
因爲在他這個妻子的觀念中,血統之說純粹是狗屁。即便今日老太太告訴他,他的親祖父是個鄉下撿驢糞蛋的,筱雨都不會爲這個消息有一丁點的側目。
輕輕拉着筱雨讓她躺下來,楚拍了拍她的頭道:“大晚上的別一驚一乍,嚇着孩子。”
筱雨伸手去摟楚的腰,礙着她的肚子,兩個人根本就貼不緊。筱雨索性緊緊抱住了楚的胳膊,輕聲道:“別把她的的話當一回事,你還有父親母親,你還有我。”
楚微微一笑。
他自然知道,他還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