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石慧的目力也不再能看到很遠,她所期待着的人,仍沒有回來。
她忘去了疲勞,飢餓,心胸中像是堵塞住什麼似的,甚至連猶豫都無法再容納得下。
"爲什麼他還沒有回來呢?"她幽幽地低語着,忖道:"難道他遇到什麼變故嗎?他武功雖高,但到了天妖的居處,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哩,我該怎麼辦?我怎麼辦呢?"望着那一片水不揚波的碧水,她心中的積慮,不但使四肢麻木,連腦海中都變成了麻木的一片混亂了。
這兒根本無法推測出時辰來,但是黑夜來了,竟像永不再去,寒意越發濃了,夜色越發濃郁,她失落在青海湖畔——當然,她所失落的,並不是她自己,而僅是她的心。
一天,二天……
第四天的夜晚已來了,若有人經過青海湖畔,他應在這兒發現一個失常的女孩子,頭髮蓬亂,面目瞧悻,兩目凝視着遠方,那雙秀麗而明媚的眸子,已明顯地深陷了下去。
她不去理會任何人、任何事,心中的情感,紊亂得連織女都無法理清。
她是焦急的,關切的,但是這份焦急和關切,竟漸漸變成失望,或者是有些氣忿。
"無論如何我在今晚都要趕回來。"她重述着白非的話,忖道:"無論如何……可是怎麼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呢?"她開始想起那紅衫少女,想起那紅衫少女和白非之間的微笑,想起白非在她猶豫的時候,也許正在愉快和甜蜜中。
這種思想,是最爲難堪的,若是她肩生雙翅,她會不顧一切地趕到海心山,使自己心中的一切疑問,都能得到答案。
終於,內心的忿悉,勝過了她等待的熱望,她孤零而落寞地離開了這四無人跡的青海湖畔。
就在她離去的同一時辰裡,青海湖面上,急駛來一葉黑影,有兩條人影並肩而立,卻正是白非和那紅衫少女。
皮筏一到岸邊,白非就迫不及待地掠了上來,目光急切地搜索着四周,他的面龐,也顯然較爲消瘦,甚至也有些憔淬了:
這世上的人,沒有一個知道他這幾天來的遭遇是甜。是苦,是酸、是澀,是辣,只有這滿面惘然的白非自己心中知道。
佇立在皮筏上的紅衫少女幽幽嘆了口氣,柳腰一折,那皮筏便又離岸而去,消失在水天深處,只剩下白非在岸邊。
四周依然寂靜、水面也再無一絲皮筏劃過的水痕,像是任何事都沒有發生過,然而白非的身側,卻少了一個依依相偎的倩影,而他心中,卻加了一重永生都無法消大的惆悵和負擔。
他焦急地在湖岸四側搜尋着,希冀能尋得他心上之入,夜色雖濃。但他仍可以看出很遠。
像任何一個失去了他所最心愛的事物的人似的,他無助地呼喚着石慧的名字,而他此刻的心境,也正和石慧在等待着他時一樣。
他沿着這一帶湖岸奔跑着,也不知過了多久,但天已快亮了,他的精力,也顯然不支,但是他仍期望在最後一刻裡,發現石慧的影子,這也正如石慧在等待着他時的心境一樣。
人間之事,往往就是如此,尤其兩情相悅之人,往往會因着一件巧合,而能永偕白首,也可能因着另一件巧合而勞燕分飛,而這種事,在此人世間,又是絕對無法避免的。
於是,他也是由焦急而變得失望和忿恚了。
"她爲什麼不在這裡等我,她是什麼時候走的?唉,她難道不知道我的困難,我的苦衷,她爲什麼不肯多等我一刻?"於是他也孤獨悵惆的走了,但是在經過一個遊牧人家的帳篷的時候,他忍不住要去詢問一下,但言語不通,也毫無結果。
第二個帳篷也是如此,於是以後即使他再看到遊牧人家,也只是望一眼便走過,他卻不知道就在他經過的第三處帳篷裡,就靜臥着因太多的疲勞和憂傷不支的石慧,而那一道帳篷,就像萬重之山,隔絕了他和石慧的一切。
回去的路和來時的路,在白非說來,竟有着那麼大的差別,幾乎是快樂和痛苦的極端,這原因只是少了一人而已。
景物未變,但就因爲景物未改,而使得白非更爲痛苦,無論經過任何一個他和石慧曾經在一起消磨過一段時間的地方,他都會想到石慧。即使看到一件和石慧稍有關係的東西,他也會聯想到她。
這種痛苦幾乎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代替、補償的,若他是貪杯之人,他會以酒澆愁,若他嗜賭,他會狂賭,然而他什麼都不會。
他只有加速趕路,藉着速度和疲勞,他才能忘記一些事,然而只要稍微停頓,那種深入骨髓的痛苦,便會又折磨着他。
蘭州的瓜果,黃河的皮筏,以及一切他們以前曾經共同分享的歡樂,現在都變成獨自負擔的痛苦,歡樂愈大,痛苦也就愈深。
很快的,他穿過甘肅,他自己知道,此行的結果,可算圓滿的,他身上不正帶着那被武林中人垂涎着的九抓烏金扎嗎?然而他爲這些付出的代價,他卻知道遠在他這補償之上。
一路上,他也曾打聽過石慧,但石慧並不是個成名的人物,又有誰知道她,入了陝甘邊境,他心情更壞,須知世上最苦之事,莫過於一切茫無所知,而此刻的白非,便是茫無所知的。
對石慧的去向,他有過千百種不同的猜測,這種猜測有時使他痛苦,有時使他擔心,有時使他忿怒,有時使他憂慮。
這許多種情感交相紛沓,使他幾乎不能靜下來冷靜地思索一下,石慧究竟是到哪裡去了。
但在這種紊亂的情緒裡,他仍未忘卻他該先去靈蛇堡一趟,用他這費了無窮心力得來的九抓烏金扎去救出那在石窟中囚居已有數十年的武林前輩,至於其他的事,他都有些偶然了。
忽然,他想起司馬小霞曾告訴他,當他也困於石窟中,而大家都認爲他又失蹤時,司馬之等曾經去尋訪那聾啞老人,當時曾發生一件奇事,使得樂詠沙含淚奔出,在大家都悲傷她的離去時,卻不知她已回到堡裡。
於是白非暗忖道:"慧妹是不是也回到靈蛇堡裡去了呢?"此念一生,他速度便倏然加快很多,因爲他極欲回去,求得這問題的解答。
兩人同來,卻剩得一人歸去,白非難過之餘,但速度卻比來時快了許多,不多日,那一片悽清荒涼、但白非卻已極爲熟悉的黃土高原已在眼前,他雖疲倦,但卻有種難言的興奮。
這種興奮雖有異於遊子歸家,卻也相去無幾,因爲在這裡,至少他可以看到一些和石慧有關的事物、和石慧有關的人們。
此處幾無人跡,他也不需避人耳目,是以在白天,他也施展出夜行身法,快如流星地飛掠着,四野茫茫,他稍微駐足,想辨清那靈蛇堡的方向,一陣風吹過,他忽然瞥見前面地上嵌着的一點光閃,他不用思索,就知道那必定就是通往地穴的途徑了。
他心中微動,又忖道:"聽小霞說,覃師祖叔被劈死在樂詠沙的一掌之下,但這是絕不可能的,必定是他老人家知道自己身分泄露,不願多惹麻煩,纔會施此一着——"他微微搖頭,又忖道:"但是他老人家卻又會躲到哪裡去呢?以他老人家的年齡,雖然身具無上內功,但是歲月侵入,何況他老人家又是久病纏身——唉!"他不願再想下去,因爲他眼前幾乎已看到那瘦弱的老人正在孤寂地慢慢死去,而身旁卻無一個親人爲他送終。
於是幾乎是下意識的,白非沿着九爪龍覃星昔年做下的暗記,走向那使得他習得足以揚威天下的武學奧秘的地穴。
"也許他老人家又回到那裡了。"他暗忖着,片刻,他已走完所有的暗記,但是那地穴的人口,卻已神秘的在這一片荒涼高原上失去了。
他愕了許久,才悵惘地朝靈蛇堡掠去,悠長的嘆息聲,隨着風聲四下飄散。
人事雖多變遷,但方向卻是亙古不變的,你沿着那方向走,你就必定可以找到你所要尋找的地方,這當然要比尋找一個人容易得多。
白非當然看到了那片樹林,而且也堅信那樹林後的靈蛇堡,必定會像他離開時那樣存在,因爲他依靠着是不變的方向。
他箭也似的掠進了樹林,小徑旁側的林木後,忽然有人輕喝道:"站住!"白非聲一入耳,身隨念轉,倏然懸崖勒馬,硬生生頓住身形,無論一人或一物;在那麼快的速度裡能突然頓住,看起來都是有些神妙的。
他腳跟半旋,面對着發聲之處,目光四掃,冷然發語道:"是哪位朋友出聲相喚?有何見教?"他目光凝注,一株粗大的樹幹後,一條玄色人影微閃,輕飄飄地掠了出來,佇立在白非的面前,聲音尖銳他說道:"果然是你。"白非在那人影現身的一剎那裡,已經凝神聚氣,因爲他在這幾個月裡,已學會了"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句話裡的涵義。
此刻他目光四掃,打量着這人,這人的面目在一塊巨大玄中的包頭下,顯得冷漠而生硬,身上也是一色玄衣,他搜索着記憶,斷然知道這人的面目是絕對生疏的,因爲這人的面目一經入目,便很難忘卻。
"但是他爲什麼好像認得我的樣子?"白非沉吟着,朗聲道:"在下白非,朋友有何見教?"那玄衣人冷哼一聲,道:"你把我女兒帶到哪裡去了?"白非倏然一驚,想到石慧先前受傷時,面上不也是戴着人皮製成的面具,自己幾乎也認不出嗎?這人此話一出,當然就是那在土牆上和自己見過一面的無影人丁伶了,而她的面上,必定也戴着面具,是以自己認不出她,她卻認得自己。
他又微一沉吟,那人已走上一步,厲聲喝道:"你怎麼不回答我的活,難道——"她冷哼一聲:"你要是不把慧兒的去向說出來,我要不將你挫骨揚灰,就不姓丁了。"白非長嘆一聲,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石伯母了?"他考慮着對丁伶的稱呼,然後又道:"慧妹到哪裡去了,小侄委實不知道,而且小侄也極欲得到她的下落——"他語聲未落,無影人丁伶已掠了過來,揚起右掌,"叭"的一聲,在白非的臉上清脆地打了一下。
須知白非此刻的武功,又在丁憐之上,丁伶之所以一掌打到他的臉上,只是他不願閃避而已。
而無影人丁憐曾眼見他力敵天赤尊者時的身法,一掌打中後也微微一怔,厲聲道:"我三進靈蛇堡,都說慧兒跟你走了,現在你又說不知道她的下落,哼一你老實對我說,慧兒到底被你們弄到哪裡去了,"白非仍然怔在那裡,臉頰上仍然火辣辣地痛,心中也翻涌着萬千難言的滋味。
丁伶雖然打了他一下,但是他並不懷恨,雖然他生平也曾被人打過,但是他了解得到無影人丁伶此刻的心情,母親對子女的痛愛,有時還會遠遠超過情人的憐愛之上。
但丁伶的活,他又不知該如何答覆,這英姿飄逸的人物此刻竟像一個呆子似的站着,目光動處,看到丁伶又一掌向他拍來——
丁伶關懷愛女,曾經不止一次到靈蛇堡去打聽石慧的下落,也不止一次失望而歸,丁伶幾曾受到這種冷落,但她怯於千蛇劍客的大名,雖然心中有氣,卻也無可奈何地忍住了。
此刻她見到白非,滿腔的悶氣就全出在白非身上,見到白非說話吞吞吐吐的,心中更急,又想打第二下,只是她此刻的出手,當然迎異於對敵過掌,出手是緩慢而無勁力的。
那時她方自出手,忽然有人嬌喝道:"好大膽的狂徒,敢打我白哥哥——"聲到人到,兩條人影,帶着風聲直襲丁伶,身手之疾,在武林中已算高手。
丁伶久經大敵,倏然撤回打白非的一掌,身形一扭,已自避開,哪知那兩條人形卻如影附形地跟了上來,一左一右,"颼、颼"兩掌,左面襲向她的右肋,右面的那一掌,卻化掌爲指,倏然點向她左乳下一寸六分的血海穴。
這兩下風聲颼然,勁在掌先,丁伶一錯步,只得又後退盡半,目光掃處卻見這向自己襲擊的兩人竟是兩個美少女。
"好呀,原來你們串通一氣,把我女兒不知騙到哪裡去了。"丁伶盛怒之下自然以爲白非心生別戀,這種情形當然也難怪她誤會,尤其是白非,此刻仍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裡動也不動一下。
那襲向丁伶的兩人正是司馬小霞和樂詠沙。她兩人偶然漫步堡外,看到有人要打白非,而白非卻像中了邪似的站在那裡不動,心裡自然着急,不容分說,就狂電驚雷似的,向丁伶襲了過去。
丁伶冷笑一聲,雙掌一翻,各各劃了個半圈,左右襲向司馬小霞和樂詠沙兩人,但是無影人雖然名滿天下,輕功也自卓絕,但對掌之下,卻無法抵敵得過這自幼被武林三鼎中之一司馬之調教出來的兩個女孩子。
司馬小霞和樂詠沙都是急躁脾氣,掌影翻飛,招招狠辣,她們在靈蛇堡憋了這麼多天,此刻好容易找到了一個動手的對象,四條手臂就像四隻久久沒有飛翔過的翅膀似的,猛力扇動着。
白非怔了許久,纔回醒過來,見到這種情形,心中一驚,他知道必定又生出誤會,身形一動,連忙掠了過去。
但就在這一剎那間,丁伶雙手一錯,單手疾出,五指如爪,帶着一縷風聲,去扣司馬小霞擊向她左肩的一掌的脈門,右手一伸一曲,掌緣如刀,划向樂詠沙的左側前胸。
她這一招兩式,雖極精妙,但吃虧的是她成年方自學武,又始終沒有明師指點,雖然仗着絕頂天資能從七妙神君遺留下來的一篇殘頁裡,參悟出一些武學妙諦,但是功力卻總是不能精純,這一下兩掌分襲兩人,更顯出軟弱。
而司馬小霞和樂詠沙,在司馬之的調教下,根基卻扎得極好,對這分襲兩人的兩掌哪會放在心上,各各身形轉處,司馬小霞腕時一沉金絲絞剪,手掌反剪丁伶的右腕。
而樂詠沙在闖過一陣江湖後,動手經歷已不少,此刻已看出丁伶功力之不足,見到她這一掌擊來,不避反迎,右掌倏然擊出,用了十成真力,和丁伶硬對了這一掌。
說來話長,當時卻快如電光一閃,就在白非縱身掠來的時候,丁伶和樂詠沙兩掌相交,她功力本弱,再加上這一掌又是左右齊出,每隻手只用上了一半功力,哪裡是樂詠沙滿力一擊的對手。
兩掌相交,"砰"然一聲,丁伶一聲慘呼,右手竟齊腕折斷了。
樂詠沙正待追擊,卻聽白非大喝道:"樂姑娘快住手——"忙一撤身,司馬小霞也倏然住手,無影人丁伶目光中滿含怨毒之色,左手捧着右腕,兩隻眼睛恨恨地盯了他們三人一眼,才一頓雙腳,飛也似的向林中掠去。
白非長嘆一聲,知道追也無益,司馬小霞走過來,關心地問道:"白哥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白非又長嘆一聲,不知該如何回答人家的話,他知道這又是一場不易解釋的誤會,但無論如何,樂詠沙和司馬小霞總是爲的自己呀,自己縱然惶急,可是又怎能怪得了人家。
他茫然失措,對司馬小霞的問話,只苦笑着搖了搖頭,司馬小霞看到他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又一回顧,發現只有他一人回來,石慧卻不知道哪裡去了,心裡也跟着糊塗了起來。
司馬小霞和樂詠沙擁着白非進了靈蛇堡,那些被天雷神珠炸燬的牆坦,此刻己多半修復了,到處可以嗅到新鮮的粉刷味。
靜居療傷的羣豪,此刻也又散去了多半,寬闊的大廳此刻已恢復了往昔的靜穆,白非步上臺階,想起自己在這裡揚威於天下武林豪士前的那一段事,覺得有些興奮,也有些惆悵。
司馬小霞極快的跑了進去,一面叫道:"爹爹,他回來了,白哥回來了。"聲音裡顯然可以聽到極濃的喜悅之意,白非微微感喟着,心中又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裡面傳出一陣響亮的笑聲,司馬之和邱獨形緩步而出,對白非的歸來也極爲喜悅,這種濃郁的溫情,使得白非感動着,在這一刻裡,他幾乎已經忘去了那些使他極爲痛苦的事。
但是,他心中的希望又破滅,石慧沒有回來,他默默地取出了九抓烏金扎,然而對怎麼從天妖蘇敏君得到這件異寶的經過,卻彷彿不願提起,只淡淡他說了幾句:"如果不是我親身所歷,我真不能相信在那一片湖泊裡,會有那麼一座孤山,而在那孤山上,竟會有那麼樣的一座屋字。
"那簡直像神話一樣,我想海外的仙山也不過如此了,最使我驚異的,還是天妖蘇敏君,我以爲她年紀一定很大了,哪知看起來,卻好像還不到三十歲的樣子,笑起來更好像二十歲的少女。
"那孤山上,除了蘇敏君之外,還有十幾個女孩子,都是蘇敏君的女弟子,天妖蘇敏君的武功我沒有見到,但是那些女弟子的輕功,卻都極爲卓越,任何一個在武林中都可算是一流身手。"他描述着那天妖的居處,使得樂詠沙和司馬小霞都睜大了眼睛聽着,不時還插口去問,司馬之和邱獨行面上,卻帶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彷彿他們和這蘇敏君之間的關係,並不尋常。
但白非對他如何得到那九抓烏金扎的詳情,卻略去不提,司馬之和邱獨行對望了一眼,也不再問,顯有心照不宣之意。
司馬小霞卻說道:"慧姐姐怎麼不多等你一下呢,要是我呀,再多等幾個月也沒有關係,你是去辦正經事去了,也不是去玩去的,是不是?"白非長嘆了一聲,默默垂下了頭,司馬之瞪了司馬小霞一眼,沉聲道:"賢侄也不必爲這種事憂鬱,凡事自有天命,何況男兒立身於世,當做之事極多,切莫爲了兒女之情,折磨自己——"他緩緩收住了活,自己也禁不住長嘆一聲,因爲他自己又何嘗不是爲了這兒女情消磨了一生壯志。
邱獨行卻朗聲一笑,接口道:"司馬兄之言,可謂深得我心,白賢侄,你此刻正值英氣奮發之年,再加上你的天資、武功,都萬萬不是別人能夠企及,只要稍加琢磨,便是武林中一顆可以照耀千古的明星,切切不可爲了這種事,消磨去自家的大好韻華。"他緩緩一頓,又道:"後園石窟中的那位常老前輩,看樣子也對你極爲青睞,此老的一身武學,可說是深不可測,你不難從他老前輩那裡,獲得一些教益。"這些話,白非都唯唯應了,然而叫他此刻忘去石慧,那卻是絕不可能的,這正如石慧雖然對他氣憤,也無法忘記他一樣。
那天石慧離開湖畔之後,她心情的難受,比白非的尤有過之。
女孩子的心胸原本狹窄,對愛情有關之事,更加想不開,石慧想到白非和那紅衣少女並肩在皮筏上消失在水雲深處的光景,心裡就不禁泛起一陣劇痛,像是有什麼在啃着她的心似的。
她想到種種有關天妖蘇敏君的傳說,再想起紅衣少女的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氣憤地忖道:"你不知在那裡胡混什麼,卻讓我在這裡空等。"猜疑和嫉妒,永遠是愛情最大的敵人,這兩種情感使得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青海湖。
然而,一陣奔馳之後,她卻再也無法支持,數日來的疲勞和飢餓,使得她的四肢有如縛着千斤鐵索那樣的沉重,"我是不是病了?"她焦急地問着自己,終於在一處帳幕前倒了下來。
那座帳篷的主人,像所有遊牧民族的男人一樣,豪爽而好客,將這無助的孤身女子帶回帳篷,給了她一碗滾熱的羊乳,也給了她一大段安適的睡眠,而就在她恬睡的時候,白非從那帳篷的旁邊行了過去,也就是這一層薄薄的帳幕,在白非和石慧之間,造成了比千山萬水還要遙遠的阻隔。
在帳篷裡她竟耽了兩天,等到她的體力完全恢復之後,她的心情卻接着虛弱了:她知道自己多麼渴望白非那一隻強而有力的臂膀的擁抱,只是她將這種渴望壓制着,幾乎將她的心壓得能夠擠出滴滴苦汁。
她需要安慰,於是她想到了她的父母。
越過甘肅,她急切地要到母親的懷裡,縱然無影人丁伶在世上所有的人的心目中,都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然而在她女兒的目光中,她卻是天下最慈愛的母親。
她不是沿着來時的道路走,而徑自穿向陝西的南部。
陝西省的北部,爲黃土高原,高度都在一千公尺以上,溝谷縱橫,坎坷不平,可是中南部渭河平原這一帶,情況便不大相同。
黃昏時,石慧到了西安,因爲她和白非同行時,銀子多半放在她身上,因此此刻她有足夠的錢,在路上買了匹驢子,在暮藹中,她看到了西安宏偉的城都,巨大的影子長長投到她身上。
她原無固定的目的地,因爲她知道她的母親此刻一定還沒有回家,於是她就鞭策着那匹瘦弱的驢子,走進了這座聞名的古城。
西安城內的繁華,在西北這一帶是可稱爲首屈一指的,石慧騎着驢子走在青石板鋪成的路上,望着兩旁的行人和繁盛的市場,然而她的心卻遠遠地不知飛向什麼地方去了。
她將那匹驢子系在一條青石樁上,然後在古街上溜了一陣,雖然心情悶得要死,但是她還是在一間針線鋪裡買了一條繡花手中,然後她隨意溜了一陣,走進了一家飯鋪,準備吃些東西。
世間的事往往都是巧合,石慧若不是走到這間飯鋪來吃飯,那麼她此後的行止便可能完全不同,然而她卻走了進去,樓下的座位雖然有空的,但是她仍然上了樓,擇了個靠近窗口的座位,她隨意點了兩樣,堂倌極不滿意,因爲是價錢最便宜的菜,她從窗口能眺望西安城內的夜市。
突然,樓梯一陣山響,走上來兩個人,石慧不經意的望了一眼,然而在她座位旁的另一張桌子上的兩個人卻站了起來,高聲招呼着:"慶來兄、青絡兄,請過來這邊座。"走上來的兩條大漢也哈哈大笑了起來,大聲道:"想不到,想不到,在這裡會遇着你們。"說着話,把臂走了過來,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險些將椅子的四條腿都壓斷。
本來坐在石慧旁邊的一個瘦長漢子,哈哈大笑着說道:"慶來兄,小弟真想不到今天你也會跑到這裡來,平常你是最喜歡看熱鬧的,怎的現在你卻連那一場熱鬧都等不及看呢?"那慶來兄嘆了口氣,道:"我實在想在那裡多留兩天,等那場熱鬧看完再走,可是我身不由主,卻非來不可,真教人肚皮都氣破!"原先也已坐在樓上的另一人,此刻插口說道:"你們說了半天,到底是有什麼熱鬧好看呀?"先前那人道:"約莫兩個月前,遊俠謝挫自己在小柳鋪砍斷自己的兩條手臂那件事,你總該知道吧,"他等到那人一點頭,又道:"像人家那樣兒,才真夠稱得上是大俠客,臂膀砍斷了可一點也沒有含糊,照樣挺着腰板子,說是一定報仇,可是他說是說,大家聽了,可誰也沒有在意,兩隻手都沒有了的人,可怎麼能報仇,何況對方是鼎鼎大名的無影人,哪知——"他一口氣說到這裡,卻賣起關子來,故意端起桌上的酒,慢條斯理地吸了一口。
石慧本沒有留意他們的談話,只是他們說話的聲音太高,想不聽都沒有辦法,可是等到這滿口北方味兒的大漢說到遊俠謝鏗和無影人時,石慧的耳朵就豎了起來,恨不得過去催那人說纔對心思。
那漢子"吧"的放下杯子,蒲扇大的巴掌在桌上一拍,接着又道:"哪知前兩天遊俠謝鏗就在榆林關裡關外,貼滿字束,說是他要到那鄂爾多斯高原上,紅柳河畔的小柳鋪上,等那無影人十天,說是他憑着兩條腿,就要清算舊帳,叫無影人十天之內到小柳鋪去,不然他就到別處去找無影人——"另一人插口道:"遊俠謝鏗武功雖然不錯,但他兩隻手都沒有了,還要去找人家挑戰,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嗎?"那人連連搖頭道:"非也,非也!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想那遊俠謝鏗是何等人物,不用說是在你我兄弟之上,他既然肯這樣大張旗鼓,當然是十拿九穩,而那位無影人,二十年前大名就非同小可,當然也不是好鬥的角色,看到謝鏗的那種像告示牌一樣的挑戰,當然也一定會趕到柳鋪去,這一下,小柳鋪又有熱鬧好看了!"他哈哈一笑,又一拍桌子,搖頭晃腦着說道:"只便宜了小柳鋪上開着店鋪的那些人,自從千蛇劍客那檔子事後,小柳鋪做買賣的人就發了財,現在都蓋了新房子了。"那位慶來兄接口笑道:"苦就苦了我,聽你口沫橫飛的一講,講得我心癢難抓,這麼熱鬧的場面,我可就是看不着。"活一說完,四人都笑了起來。
石慧聽得心裡"怦怦"跳着,暗暗忖道:"原來那個小鎮叫做小柳鋪,聽這人一說,媽一定是到那裡去了。"她想到可以找到媽媽自然高興,可是又想到媽媽已處於危險之中,又不免擔心,忐忑之中,菜已送上來了,可是她哪裡還吃得下,匆匆結了帳,就下了樓。
走到原來她繫着驢子的青石樁上一看,那裡只剩下光溜溜的一條石樁,系在上面的驢子卻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石慧想不到這麼瘦的一條驢子還有人偷,氣得直跺腳,但也沒有辦法。
她已沒有錢再買一條,於是她安慰着自己:"憑我這兩條腿,怕還走得比驢子快。"一咬牙,就踏着大步走出了城。
她心裡着急,一到無人之處,就展開輕功,連夜奔馳之下,過富平、銅川、黃陵、甘泉,越延安、安塞,至綏德,沿無定河北上,經過了這一大片古時的戰場,而出榆關。
於是,她又回到了那在伊克昭盟沙漠邊,已經近於沙漠的黃土高原上,那熟悉的塞外風沙,使得她不禁又憶起白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