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臺裡燈光如豆,不算明亮,卻仿如春日桃花,灼灼其華。
兩個修長的身影兒,在這樣的燭光下,顯得極爲閒適。歐陽和芷雲進來的時候,胤禩到不怎麼驚奇,至少,比胤禟要沉穩得多,見了萬歲駕臨,只把手裡捧着的一本金剛經扣在桌子上,不冷不熱地行了禮,招呼歐陽和芷雲坐下。
丫頭們上了茶,老九不耐煩聽這兩個人說那些頗有幾分繁瑣的政務,便朝八哥使了個眼色,笑道:“那女人我沒看着,不過,聽老陸說,顏色可比秦淮河上的歌姬豔麗得多,正好八嫂子不在,人家又主動送上門來,不如八哥有時間去勾搭勾搭,弟弟我就不和你爭了。”
說完,他隨手拎了鳥籠子,又摟了一個面貌嬌嬈的侍女,嘴裡哼着不大正經的江南小調兒,一搖一晃地晃出門去。
這位九阿哥不着調也不是一天兩天,整個京城所有的皇家阿哥,哪怕是老十,也比他要守規矩些,胤禩知道他的性子,自然不與他計較。
別說,胤禩比歐陽這個當皇帝的還要講究些,雖然不在京城,甚至已經跑到另外一個世界來了,皇阿哥的架子還是端着的,屋子裡伺候的宮女太監加起來有七八個,人手一把扇子,恰到好處地給主子們扇風。薰香也是宮廷裡常用的上等品,味道很淡,可暗香浮動,聞起來比一般的香舒服得多。
芷雲嚥了口茶,笑眯眯地環視這間約莫有十幾平米大小的雅室。
不愧是宮裡最清雅,最講究生活品質的八爺,房子佈置得極好,並不是奢華,只是舒服。柚木雕花的大屏風,將雅室隔分成一東、一西兩個小間兒,地上鋪着乳白色的毯子,窗戶開着,外面有竹林,涼風習習,一點兒也不顯悶熱,窗臺下,設了一個軟榻,旁邊是黃花梨的書架,上面擺放了數本佛經,也有一些話本遊記。
此時,歐陽和胤禩,一左一右,都斜靠在小桌的兩邊兒,手旁擺放着小點心,還有菊花茶,看起來頗爲愜意,胤禩手裡握一卷黃綢布包着的金剛經閒閒的看着,歐陽則摩挲着桌子上紫檀木棋盤上的棋子,時不時地捻起一顆,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兩個人各做各的事情,卻是壓低了聲音在說話,嘴裡片刻都沒停下來。
芷雲坐在對面的軟椅上,饒有興趣看着他倆,要知道,這兩位其實都不是那麼多話的人,又都是風采氣度絕佳,歐陽就不說了,難得的是這位奪嫡失敗,按說應該很失落的八爺胤禩,和他坐在一起,於風度上,居然也差不了多少。
也是,鼎鼎大名的‘八賢王’,又怎麼可能真是個簡單人物,要不是歐陽的作弊手段太厲害了,這一場紛爭半點兒公平都沒有,鹿死誰手,還真不好說。
“臣弟離京之前去了素香樓,吃了它們那兒的八寶鴨子、珍珠糯米、蜜汁梨球還有百合綠豆糕……”胤禩忽然一轉話題,眼睛裡閃過一抹悵然,“只可惜,臣弟沒見到長袖善舞的白笙笙。”
“白笙笙二十年前就去世了,八弟當然看不到。”
歐陽一笑,拿起桌子上的綠豆糕吃了一口。說實話,他有點兒驚訝,要不是他是法師,對記憶的掌控已經到了細微的地步,說不定,還不能那麼回想起來,畢竟,已經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當時,歐陽還不是胤禛,身爲皇四子的胤禛,也只有十六七歲吧?而皇八子胤禩,也才只有十三四,還是個少年。
那個時候的他們,雖然也已經開始對那把椅子有了心思,可康熙依舊年輕力壯,太子仍然備受寵愛,爲人也不像後來那樣偏激,還是頗有能力,可以服衆的,那時,胤禛是太子黨,胤禩別管心裡怎麼想,表面上也和太子也算不上差,當然,因爲胤禩出身的緣故,高高在上的太子到還不曾把他放在眼裡,可至少,之間的關係也不至於劍拔弩張。
胤禛記得,那會兒他和胤禩的關係不錯,除了老九之外,自己和他的關係也算得上平和親近了。
白笙笙不是什麼有名的人物,只是百年老食府素香樓掌櫃的三女兒,長得也只是一般清秀,算不上絕代佳人,別說和京城有名的美女相比,縱然是皇宮裡隨便拉出個宮女來,到也很有可能比她強上幾分。不過,白笙笙卻和一般的商家女兒很不一樣,她極聰明,又有一個也很聰明,同時還極有本事的孃親,她孃親早年是江湖人,後來被白老闆救了,於是就嫁了人,從此扔下刀劍,一心一意地爲相公洗手作羹湯,老老實實地相夫教子。
這位白姑娘隨了她孃親的性子,並沒有因爲自己的身份低微而自卑,相反,她非常努力,也天賦異稟,十二歲那一年,就織就一手好錦,彈得一手好箏,作得妙詩,還舞得好劍,不是那種純粹觀賞用的劍舞,而是真正能光寒十九州的劍。
所以,白笙笙縱然沒有十分的美貌,卻小小年紀,就有了偌大的名聲。
這名聲就連皇宮裡的人也有一點兒耳聞,有一回胤禩生日,喝了一點兒酒,他年紀還小,酒量不好,只喝了一點兒,就醉了。不知道怎麼的,正好碰上胤禛,就扯着胤禛的袖子嚷嚷着想出宮,想吃美食點心……
要是平常,胤禛大概會板着臉訓他一頓,畢竟,當時的皇四子已經有了幾分冷麪阿哥的氣勢,可那一天,正巧胤禛去了德妃那裡,還送給十四一隻荷包,其實是十四見胤禛腰間的荷包好看,自己搶的。偏偏讓德妃看見,這位德妃娘娘當場就很緊張地把十四手裡的荷包搶下,扔到一邊兒,還打了他一巴掌,又把紅了眼的十四摟進懷裡,惡狠狠地罵他不小心,要他以後再也不許要外人的東西……
胤禛聽到‘外人’這兩個字,到底是什麼感覺,歐陽已經忘了,只記得他被胤禩拉住衣袖,糾纏着撒嬌耍賴的時候,不知不覺就心軟起來,居然當真回了萬歲,帶着他出宮去。
兩個算不上有多熟悉的兄弟就這麼結伴在大街上逛了一整天,傍晚的時候,肚子餓了,就到有名的酒樓裡吃飯,結果,一頓飯還沒有吃完,就看見二樓衝出來一個一身勁裝的小姑娘,手裡拎着一把寒光凜冽的寶劍,撲出大門,一劍飛刺,削斷了一個正準備下手偷客人荷包的小偷的褲腰帶。
那會兒整個素香樓都沸騰了,胤禛和胤禩也傻了眼,他們都是皇宮裡出來的,哪見過這般彪悍的小姑娘,要是長得人高馬大,腰粗膀圓也就算了,偏偏這姑娘生得明眸皓齒,腰身纖細,皮膚雪白,還識文斷字,知書達禮,嗓音也柔和。
胤禩一下子驚爲天人,仗着年紀不大,硬是纏着人家姑娘說話,好在那姑娘也很大方,沒有一般漢人家女兒規矩那麼多。竟然真和他們倆說上了話,她說自己姓白,叫笙笙,是白掌櫃的小女兒,又說自己喜歡舞劍,也喜歡讀書……
再後來,只要一有機會,胤禛和胤禩就會跑到素香樓,點幾個招牌點心,比如八寶鴨子,比如珍珠糯米,比如蜜汁梨球,比如百合綠豆糕,然後把白笙笙叫過來,偶爾要是這位小姐心情好,他們還能聽她彈箏,要是她心情不好,說不定就能看見她舞一回劍。
也許是太出風頭了,白笙笙的名氣越來越大,她十五歲那一年,白掌櫃還來不及給她說一門好親事,她就讓太子給相中了,那是太子,在大清朝絕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白笙笙再有本事,也只是一介商女,縱然千不願,萬不願,怎麼和太子爺爭?
就算她的的確確認識兩個愛新覺羅的阿哥,可是,無論胤禛也好,胤禩也罷,都不可能爲了一個小姑娘,去和他們的太子哥計較。
所以,白笙笙到底沒能穿上她花費了一整年的工夫,自己織錦,自己繡出來的嫁衣,連轎子都沒有,就讓人簡簡單單地裹了送上了太子的門,白掌櫃還不敢傷心,這在別人看來,可是一步登天的好事,他得端着笑臉,好好應付別人的道賀。
“不知道爲什麼,臣弟最近老想起往事來,老懷念以前的日子,大概是老了,也只有老人才會總喜歡回顧往事吧……只是,臣弟到底還是沒有皇兄記性好,根本不記得白笙笙是什麼時候死的了,甚至連她的容貌,都記不大清……”
事實上,就算胤禩曾經對那舞劍的女孩兒動了心,但他還是不可能把一個小姑娘真正放在心裡,也不會爲了她去和如日中天的太子作對,甚至連提都不會提一句,後來哪怕是在宮裡偶然見到那人,大概他也認不出來了。
屋子裡的氣氛有些沉悶,芷雲眨了眨眼,精神力探出去,在歐陽腦子裡道:“真沒想到,您老人家還有這種桃花運呢?”
“不是我。”歐陽暗暗翻了個白眼,臉上卻紋絲不動,只笑道,“喜歡回顧並非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