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護犢(還有一更
嵐琪不知該怎麼回答,一時只抿着嘴,玄燁輕輕觸碰她隆起的肚子,腹中孩兒突然動了動,玄燁一驚,露出欣喜之色,“他動了,力道不小,會不會不舒服?”
“這孩子很乖。”嵐琪低頭喜滋滋地看着自己的肚子,可皇帝的問話還在心頭,又擡起頭問玄燁,“皇上怎麼一個人來了?”
玄燁伸手捋順她髮髻上鉤住了珠花的流蘇,溫和地笑着,“本想在這裡陪你賞花說話,朕想你了,就讓環春引你來,只是現在有這樣大的事,又不能陪你。”
“總還有空閒,皇上國事要緊。”小貴人歡喜地笑着,“三藩大定就在眼前,皇上不要惦記臣妾。”
“剛纔那些話,朕聽見了。”玄燁卻低下頭與嵐琪的臉湊得很近,幾乎鼻尖相觸,輕聲笑着,“你哪兒來的什麼私慾?從那年元宵起,你就只能想着朕了。”
“可是……”
“可是朕沒有要你擔的煩惱,朕的江山多美,你的笑容就要多美。”玄燁溫和地說着,“朕不會在乎所有人,不在乎的人自然就傷不到朕,可是朕在乎你,而你又爲何要爲不相干的人煩惱?”
嵐琪心裡暖暖的,點了點頭說:“臣妾不亂想了,臣妾就是……”
“想朕了?”
“是,就是想見您,見了心裡就踏實。”嵐琪幸福地笑着,擡頭見李公公來,知道該催皇上走了,朝後退了兩步福身,“大臣們等着了,皇上快請。”
御駕帶着喜氣匆匆離去,玄燁交代讓嵐琪去皇祖母那裡報喜,小貴人之後也離了御花園一路往慈寧宮來,因不曾坐轎子,大腹便便走得很慢,彷彿冤家路窄,行至半路就見貴妃的肩輿從前頭過來,環春幾人都暗呼不好,忙攙扶主子侍立在側。
這一邊,佟貴妃精神倦怠地坐在肩輿上,不比前頭的人遠遠就看到自己,她直等走近了才發現烏雅氏在路邊,入目便是她高高隆起的肚子。
方纔在慈寧宮請安,被太皇太后教訓了好一頓,她自入宮以來,太皇太后每每見她都是耳提面命的訓話,教導她這個能做那個不能做,今日爲了她打了一個低賤的小答應,就硬是陪着在佛龕前跪了半個時辰聽絮叨,老人家那兒盤膝坐着不覺辛苦,可知她在後頭跪着多疼,這會兒眼見福氣滿滿的烏雅氏,怒從心生。
“停。”佟貴妃一聲令下,邊上青蓮皺眉,輕輕勸了聲,“娘娘,咱們回吧,您累了。”她心想着主子才被太皇太后教訓,怎麼又要惹是生非。
可肩輿還是落下了,佟貴妃慢步走來,見環春幾人攙扶着烏雅氏就要行禮,冷笑說:“德貴人不必多禮,前些日子太皇太后不是免了你行禮嗎?本宮固然比你尊貴,可皇嗣更尊貴,本宮可擔當不起。”
“臣妾惶恐。”嵐琪欠身應着,目不敢正視。
佟貴妃卻越走越近,邊上綠珠下意識地攙扶嵐琪往後退了一步,貴妃大怒,喝斥綠珠:“往後退做什麼?本宮是惡狼猛虎,要吃了你家主子不成?”
嵐琪輕輕推開了綠珠的攙扶,稍稍將她擋在身後,和氣地問貴妃:“娘娘可有吩咐?”
“吩咐你?如今你是這宮裡頭一金貴的人,本宮敢吩咐你什麼,回頭閃了肚子裡的孩子……”佟貴妃冷幽幽的話語說出口,可腦中突然一個激靈,想起鈕祜祿氏曾經對她說的話,皇后說,她和皇帝商量好,要讓她抱養一個新生的孩子,那麼巧,烏雅氏就上趕着要生了?
宮女出身的女人在貴妃眼裡固然低賤,可皇帝喜歡她,太皇太后也喜歡她,若能抱她的孩子,不說讓六宮從此更加敬畏自己,要緊的是,恐怕眼前這個女人,連同太皇太后和皇上,心裡都會膈應得很,而他們一個個不痛快了,她可就痛快了。
伸手摸嵐琪的肚子,貴妃笑悠悠:“就快生了吧,你真是好福氣,鍾粹宮裡風水好吧,布貴人頭胎就能生,你也好好的,承乾宮明明就在前頭,本宮那裡怎麼就沒這樣好的福氣。”
“娘娘鳳體貴重,將養時日,一定還能爲皇上誕育子嗣。”嵐琪很恭敬地說着,任憑她撫摸自己的肚子,不躲不讓,她知道佟貴妃哪怕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死了,也不會大庭廣衆地傷害她和孩子,這個女人跋扈霸道,又不傻。
撫摸着圓滾滾的肚子,佟貴妃不禁出神,冷不丁聽青蓮喊她,才恍然醒來眨了眨眼睛問:“德貴人這是要去慈寧宮?那趕緊走吧,別叫太皇太后等候了,纔跟本宮說了好半天的話,等你泡茶去呢。”
嵐琪不提什麼吳三桂死了的事,怕勾起她知道剛纔玄燁和自己單獨在御花園,福身答應,只等佟貴妃坐了肩輿離開,她才擡起頭,淡淡朝她的背影望了眼,便扶着綠珠環春的手往慈寧宮走,之後一路都沒說話,將近宮閣時綠珠忍不住說:“主子,奴婢瞧着貴妃娘娘看您的肚子出神呢,她不會是打什麼歪主意吧。”
嵐琪沒說什麼,待進了殿內,告知太皇太后喜訊,聽聞吳三桂死了,太皇太后先是爲玄燁高興,但免不了感慨當年歲月,吳三桂引清軍入關,那時候多爾袞還在,如今連吳三桂也死了,他們這一輩的人是都該走了。
看着太皇太后的情緒起伏,嵐琪明白玄燁的爲難,玄燁滿腔熱情平定三藩穩固江山,可對祖母而言,卻是要一遍遍翻出當年的事當年的人,還是自己這個毫不相干的人來報喜的好,不論老人家是喜是憂,她都能理解接受。
“瞧瞧這肚子。”太皇太后總算將自己從憶往昔中抽回,輕輕摸了嵐琪的肚子,“一定是個小阿哥,我懷福臨時肚子也長這樣。”又叮囑再過些日子不要隨便讓人摸肚子,姐妹間如此,皇帝更是,怕多摸了肚子引得胎動早產,要讓孩子踏踏實實地在孃胎裡養足了日子纔好。
閒話半日,太皇太后便打發她早些回去休息,讓蘇麻喇用轎子送,自己進了佛堂去誦經,興許是還惦記着幾十年前的事,衆人不敢多嘴,侍奉她入佛堂後,蘇麻喇嬤嬤便來送德貴人。
嵐琪挽着嬤嬤走到宮門前,看着小太監們壓轎子,心下一橫不想再猶豫,拉着嬤嬤到邊上說:“有一件事想求太皇太后,可剛纔那情形實在開不了口,嬤嬤您幫我聽聽,看是不是能在太皇太后面前說的事。”
嬤嬤笑問:“您這樣緊張,是什麼要緊事?”
嵐琪喉間蠕動,眼神怯然更滿是期盼,輕聲道:“皇上曾說,希望太皇太后能替我養這個孩子,大概還沒向太皇太后提起來,又或者皇上忘記了,但我還想自己求太皇太后,不論日後這孩子養在哪裡誰來養,嬤嬤,我只不願讓佟貴妃碰他。”
嬤嬤想起佟貴妃和德貴人幾乎前後腳來去的,不禁問:“是不是路上碰見了?佟貴妃又對您做什麼了?”
嵐琪搖頭,真誠地看着嬤嬤:“說一句不敬的話,佟貴妃厭惡我,可我也討厭她,剛纔她摸着我的肚子若有所思,那眼神都是直的,我不怕她會對我做什麼,可我怕、我怕她會想盡一切辦法要這個孩子。嬤嬤,我若對太皇太后說,她會不會惱我不懂事,要壞了宮裡的規矩?”
“沒有的事兒,過幾日您再來,自己跟主子好好說說,主子不就是喜歡您實誠率真?”嬤嬤愛憐不已,哄着嵐琪,“再者皇上既然親口對您說過了,您也大可放心,咱們萬歲爺金口玉言,沒譜兒的事絕不輕易開口,您還不瞭解皇上嗎?”
嵐琪面頰緋紅,心頭陰雲一掃而空,挽着嬤嬤親暱地說:“有嬤嬤這句話,我就安心了。”
但蘇麻喇嬤嬤嘴上雖說讓嵐琪過幾天自己來求太皇太后,但轉身夜裡侍奉時,就將此事說了,太皇太后也不覺得新奇,把孩子送去承乾宮,被如此驕縱跋扈的女人撫養,換誰都不樂意,只不過烏雅嵐琪說出口了而已。
“有了孩子,人總還要變一變,我挺想看看嵐琪會變成什麼樣,眼下這個請求是一件,往後的日子,不知還會不會再有別的事。”太皇太后篤然笑着,完全沒把這些事放在眼裡,囑咐蘇麻喇嬤嬤,“總想着她怎麼就真能無慾無求,在我身邊從來不開口要什麼,人太完美了看久了容易恍惚容易厭,我這樣玄燁也一定是,現在聽這些,才覺得她有血有肉呢。下回她再找你商量什麼,你就立刻把她推到我面前來。”
嬤嬤則放下帳子笑:“說到底,您就是偏心貴人,換做旁人未必是這番說辭,您說呢。”
夜漸深,嵐琪靠在牀上沒躺下,今晚胎動得有些厲害,她正和孩子說話安撫他,忽而隱隱從承乾宮傳來悠揚古琴,小貴人心頭一緊,待環春進來便問:“皇上今晚去承乾宮了?”
“沒有啊,皇上今晚沒翻牌子,乾清宮裡據說到現在還有大臣出入。”環春一邊應着,一邊見嵐琪心神不寧,捱到牀邊問,“您今天很在意貴妃呢。”
嵐琪點頭,捧着自己的肚子,神情凝肅地說:“她今天看我的眼神很不一樣,我知道她沒安好心,指不定就想要我的孩子,大阿哥的虧她不會再吃一次,一定想往後要抱養纔出生的孩子,雖然她肯定看不起我,可皇上和太皇太后都喜歡我,她若能把我的孩子抱走,人家就更要覺得她厲害了。”
環春還是頭一回聽主子這麼直白地說自己被喜歡着,不管是她沒有自覺還是謹慎低調,從來就沒表露過自己被人喜歡着的心情,今天恐怕是真急了纔會說出口,不禁心疼,安撫她,“您也說皇上喜歡您,那怎麼還會做讓您傷心的事兒。當年鈕祜祿皇后都要不到孩子,何況佟貴妃呢,雖然您還不能自己撫養,可咱們鍾粹宮裡有端嬪娘娘,再不濟也就是養在阿哥所,奴婢看,是絕不會抱給佟貴妃的,不說別的,就說皇上怕您傷心呢,佟貴妃可比鈕祜祿皇后更狠毒地對待過您,皇上難道會不記仇。”
嵐琪卻認真地看着環春說:“我不是記仇,環春,記仇只會自己痛苦,記着有什麼意思?我是覺得佟貴妃那樣的人,哪怕她曾經真心待過大阿哥,可她的脾氣性子,再如何真心疼愛孩子,只怕也會教出和她一模一樣的脾氣,我不想我的孩子也變成那樣,不論是阿哥還是公主,他們是金枝玉葉,貴氣天成,可我容不得我的孩子,像貴妃那般囂張。”
“您說的是。”環春見嵐琪有些激動,怕她情緒起伏太大不舒服,趕緊勸說讓她平靜一些纔好。
嵐琪也自覺今晚心火很大,怪不得孩子在肚子裡很不安分,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當初惠嬪和榮嬪拼着嫁禍佟妃的罪過,拼着哪怕從此不被皇帝喜歡的代價,也要把大阿哥弄出承乾宮的心情,做母親的女人,都不畏懼惡狼猛虎,才體味什麼是護犢情深。
“環春,你若幾時覺得我變了,變得要讓你不認得了,一定要告訴我。”嵐琪抓了環春的手說,“認了字讀了書,懂了聖人的道理,知道天下的廣闊,可眼睛裡看到的世界,也不再是從前那麼簡單幹淨。”
承乾宮裡的古琴聲悠悠停了,夜色越見深濃,取而代之各門各宮落鎖的聲響,鏘鏘迴盪在皇城內。宮閣之間,有侍衛巡視而過,皇城一隅,兩隊侍衛相向而行,到了跟前看清彼此,這一邊來的人紛紛抱拳行禮,稱呼:“納蘭大人吉祥,今夜怎麼是您當值?”
納蘭容若淡然道:“纔回京,聽說內侍衛改了編制,親自來看一看,並不當值。你們且去巡邏,身上刀劍綁好了,勿惹聲響擾各宮主子休息。”
侍衛們應了,從他身邊而過,納蘭容若身後一個侍衛道:“大人,此處住了那拉常在和覺禪答應,那拉常在剛有了身孕,上頭吩咐要多加小心。”
正說話,殿閣門忽然洞開,一個小宮女從裡頭出來,乍見外頭的侍衛,唬了一跳,有人上前問她做什麼大半夜跑出來,那宮女戰戰兢兢說:“我家答應又高燒不退,奴婢……想去請太醫。”
容若聞言,眉頭緊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