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 欲將心事付瑤琴(三更到
“臣妾不想去,娘娘放心,臣妾安安生生在帳子裡待着,不會有事。”覺禪氏一如既往地拒絕,避開了佟嬪的目光,眼神直直地看着盤子裡水靈靈的新鮮瓜果,等待着佟嬪放棄。
可佟嬪有求而來,怎會輕易放棄,終於實話道:“你會彈琴嗎?”
覺禪氏不明白,佟嬪又說:“我聽溫貴妃娘娘提起過,說你針黹女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雖然沒見過,我想娘娘她不會胡說。僖嬪不知想得哪一齣,在皇上面前提起讓我在篝火大會上撫琴助興,皇上以爲皇貴妃娘娘彈琴好,就以爲我也會。我雖然會,可實在太粗鄙,根本不能御前獻藝,讓她們看笑話不要緊,讓皇上丟臉就是我的罪過了。”
覺禪氏凝神望着她,佟嬪倏然拉住她的手說:“我知道你心地好,溫貴妃娘娘常說你心地好,幫我一次好嗎?你比我年長許多,我本該叫你一聲姐姐,可……”
“娘娘言重了,臣妾不敢當。”覺禪氏推諉着,佟嬪卻一再懇求,“你若不幫我,我只有被她們笑話了,回去皇貴妃娘娘一定也會訓斥我,早知道就不該跟來。”
“娘娘就對皇上直說,您不能彈琴不就好了?”覺禪氏依舊不願出頭,她雖然好些年不碰琴早就技藝生疏,可那融入骨子裡的勾抹挑託,她憑空想一想就能滑動起十指。琴是容若教她的,從前的她什麼都聰明,什麼都一學就會。
“喀喇沁部的格格會獻舞,咱們又沒帶什麼公主來,僖嬪就跟皇上說讓我也彈琴獻藝,這已經不是我能推諉的事了。你幫幫我好不好?總要有一個人去獻藝,可我真的不行。”佟嬪急得快要哭出來,一手緊緊拽着覺禪氏的胳膊說,“入宮以來,我就沒做過什麼好的事,在我姐姐眼裡一事無成,這次篝火大會也是爲了慶祝她生了公主,這下子我出醜了,她又該埋怨我了。”
覺禪氏心裡萬分想說這和她沒有關係。可佟嬪實在可憐,一直懇求,毫無尊卑之別,覺禪氏想她年紀小,又身份特殊,的確有許多旁人不能明白的難處,她能紆尊降貴地來求自己,必然是走投無路了,而這件事對她來說,並不難。
但御前獻藝,有太多的顧忌,更會有一個人也在人羣中看着他,甚至還有另一個人。
沈宛的一字一句倏然鑽入腦袋裡,那天的一切如今想來仍舊像一場噩夢,她面對沈宛時究竟是什麼模樣,怎麼醒過神時,直覺得自己如喪家犬一般狼狽?她哪裡不如沈宛,她守護自己心裡的愛情,怎麼就不容於人了?
“覺禪貴……”
“娘娘,請您讓宮女把琴拿來可好?臣妾好久不彈了,要練一練纔敢御前獻藝。”覺禪氏渾身一震,不知怎麼脫口而出就答應,神情堅毅地對佟嬪說,“臣妾不會讓娘娘丟臉。”
佟嬪如遇大赦,歡喜得整個人都活過來似的,拉着覺禪氏謝了又謝。之後兩天,佟嬪和覺禪貴人總是騎馬去較遠的地方彈琴,並不讓其他人察覺到什麼,佟嬪也攢了一口氣,說要讓僖嬪敬嬪大吃一驚。
終於到篝火大會時,夜幕徐徐降臨,篝火熊熊燃燒,殺牛宰羊很是熱鬧。蒙古各部的公主世子在御前載歌載舞獻藝,蒙古族人自古以來崇拜天地山川和雄鷹圖騰,蒙古族舞蹈渾厚、含蓄、舒展、豪邁,喀喇沁部的公主獻舞一曲,場內擊節聲不斷,皇帝欣然賞賜,更笑說要提親迎娶公主配給宗室子弟。
妃嬪這一邊,僖嬪敬嬪同席,兩人瞧着坐在皇帝下手的佟嬪,心裡都很不是滋味。佟嬪明明年紀比她們小,資歷也比她們淺,就因爲是皇帝的表妹,就因爲是皇貴妃的妹妹,在嬪位裡頭把她們比下去,在宮裡熬了這麼些年,竟什麼都沒掙下來。
“皇貴妃娘娘琴技極佳,佟嬪不會不好吧?”敬嬪狐疑,不大放心地說,“別沒讓她丟臉,反讓她長臉了。”
僖嬪冷笑:“姐姐還不放心我?”說着便笑盈盈對皇帝說起邀請佟嬪妹妹撫琴一曲助興,玄燁沒多想,說既然是講好的就不必客氣,欣然答應,又問佟嬪如何,佟嬪心裡砰砰直跳,壯着膽子說,“皇上恕罪,臣妾昨日燙傷了手指,恐怕不能彈琴了。”
座下略有唏噓之聲,又聽佟嬪道:“覺禪貴人是個中高手,臣妾已授意覺禪貴人獻藝,皇上但聽一曲,若是不好,您只問臣妾的罪,總歸覺禪貴人是無辜的無辜。可若是彈得好,皇上賞賜些什麼?覺禪貴人要,臣妾也要。”
玄燁聽得覺禪氏,不自禁地朝身旁看了眼,不遠處納蘭容若正帶領侍衛,手持佩刀保護聖駕的安危,不管他是否聽見佟嬪的話,此刻僅目不斜視雙眼如鷹地盯着場內的一切,玄燁知道,容若忠於他,而他更明白,容若和覺禪氏那一段青梅竹馬,也的確不簡單。
皇帝的心胸可以虛懷若谷,亦可以狹隘逼仄,就看什麼事什麼人,就看他在乎不在乎了。
“今晚盡興便好,朕問你的罪做什麼?就讓覺禪貴人來獻藝。”皇帝欣然答應,舉杯飲酒,但見宮女太監於場中佈置琴架琴凳時,覺禪氏抱琴緩緩從邊上出來。
一身湖藍織錦緞的旗裝,髮髻上點綴同色的宮花,步搖垂下淡淡銀絲流蘇,隨着步伐盈盈而動,僅僅簡潔大方的裝扮,已將她自身的美完全襯托出。
且說今日後宮妃嬪、宗親大臣的女眷無數,又有蒙古各部的王妃公主,可無一不被皓月繁星和烈烈篝火掩蓋姿色,唯有覺禪氏這般低調柔靜地出來,分明渾身與草原粗狂渾厚格格不入的氣質,卻鎮住了在場所有人。
雖然有礙禮教,雖然不該這樣直視着皇帝的女人,可覺禪貴人實在太美麗,她端莊周正地向上行禮,舉手投足間,宛若能在夜晚都熠熠生輝的藍寶石。
座下時不時有唏噓聲,妃嬪們自不必說,大臣們常聽說宮內覺禪貴人是絕色美人,外臣男眷極少有見過的,此刻趁着天色暗都不管束自己的眼睛,而蒙古各部粗狂的英雄們,更是爲這人間美色傾倒。
覺禪氏卻對這一切視若無睹,恭敬行禮後,端坐琴前,暗暗深呼吸坐直了身子,纔要擡起雙手時,便見到離皇帝不遠處的納蘭容若。
他帶着一班侍衛保護着皇帝的安危,深邃的雙眼一遍遍將場內的人掃過,忽而落在自己身上,忽而四目相對,容若恍然一驚,倉促地就避開了目光,覺禪氏想要追隨他的眼睛,可她知道,再多看一眼,她就會害了容若。
收斂心碎的痛,覺禪氏微微欠身示意,擡眸時目光掃過聚集而坐的女眷,人羣中一抹亮眼的姿色吸引了她,正是沈宛跟着曹夫人列席,她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一如那日在帳子中說話的模樣,覺禪氏卻不再膽怯這驕傲的目光,冷冷瞥過後,便定神在琴絃之上。
十指靈動,一弦撥響,卻不知是覺禪氏怯場還是失誤,竟是滑落琴絃,只悶悶地發出一聲嗡鳴,座下有女眷掩嘴而笑,彷彿等着看她的笑話,可覺禪氏心無旁騖,纖手微揚,一曲《陽春白雪》從指間滑出,靈動輕盈的琴聲裡,彷彿可見春回大地萬物復甦的興榮景象,明明高雅古琴與這篝火烹羊的場景很不相匹配,她卻用十指凌駕了一切粗狂的存在,叮咚琴聲,直叫在場的人聽得如癡如醉。
一曲終了,周遭竟是一片寂靜,全無方纔喀喇沁公主獻舞后的擊節歡呼,覺禪氏鎮定地坐在琴前,等待皇帝的指令,然不等玄燁開口,喀喇沁王爺突然道:“貴人的琴聲如天籟一般,皇上可否請貴人再賜一曲,讓我等粗狂的草原人再聽一聽?”
玄燁並不大高興,雖然他不喜歡覺禪氏,可覺禪氏畢竟是自己的女人,這麼美豔的姿色擺在衆人面前,即便有他的體面,可也足夠讓他覺得尷尬。本想拒絕,可喀喇沁王爺再三懇求,玄燁也不好拂了面子,看了眼佟嬪,佟嬪會意,嚷聲對覺禪氏道:“覺禪貴人請再彈一曲,若無別的曲子,方纔的也好,若是另有其他擅長的曲子,你彈來便是了。”
覺禪氏欠身應答,直起身子時,目光落在納蘭容若的身上。篝火雖明亮,畢竟不如白天看得真切,她還有幾分膽子去看不該看的人,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緊緊盯着不放,可方纔一瞥又與他四目相對,再次引得心碎劇痛,現如今席中另有一個女子,也會撫琴作詩,也有絕色容貌,現如今另有一個女人,已然滿滿地佔據了他的心。
不自覺,一滴清淚從眼中滑落,只是一滴,迅疾而單薄,不會讓人察覺她的悲傷,但十指撫過琴絃,一曲《流水》迴盪在夜空中,聽似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可聲聲所訴,只是她痛失知音的悲愴。
一陣草原夜風猛烈而過,吹得篝火裡劈啪作響,吹得容若身上鎧甲鏗鏘有力,《流水》漸止,可那隱在掌聲中不爲人所聽的絃斷之聲,彷彿切過他的心房,痛得他雙拳緊握,眼睜睜看着她走向皇帝身邊,眼睜睜看着她含笑從皇帝手裡接過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