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 接濟(還有
翌日天色微亮,一架馬車停在容若的私宅前,沈宛身穿素服挎着籃子上來,曹寅的妻子李氏已端坐其中,悲傷地道一聲:“可憐的妹子。”
沈宛欠身道:“給您添麻煩了。”
“不麻煩,只是委屈你扮作我的丫頭。”李氏耐心地向她解釋,“我們只有半個時辰,納蘭府的人隨時都會來,咱們要早些離開。”
沈宛答應,聽着馬蹄聲車輪聲,忽而道:“少夫人她怎麼樣了?”
“可憐吶,肚子裡的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照規矩她是不能碰容若的身後事,耐不住她尋死覓活地求,那日我去弔唁,她挺着肚子也在人前接應,雖然瞧着可憐,但很是體面莊重。”李氏說着,不由得眼角也紅了,“真是造孽。”
馬車漸行漸遠,天色越來越亮,六月末的太陽依舊濃烈,深宮裡,嵐琪趕着早些時候不那麼熱,就要往慈寧宮來。前幾日才照顧好了四阿哥,馬不停蹄就來伺候太皇太后,如今她不必帶孩子了,又能全心全意撲在慈寧宮裡,蘇麻喇嬤嬤勸她先保養身體,嵐琪很坦率地說:“忙一些,我纔沒功夫胡思亂想,不然靜下來,滿腦子都是胤祚。”
一行人往慈寧宮走,雖然天色大亮,時辰尚早,路上沒什麼人在,行至半路才見前頭拐過來幾個人,嵐琪沒仔細看什麼人,只聽得身旁人說:“是覺禪貴人吧。”
嵐琪這才稍稍擡頭,瞧見那裡的人加快了腳步,果然是覺禪氏帶着香荷幾人到了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禮。一晃又是好些日子不見,嵐琪這些天的心思都在胤禛身上,早把納蘭容若的死忘得乾乾淨淨,這會兒見到覺禪氏,才猛然記起來,可看她氣色尚好神情淡漠,不禁爲她感到放心。
嵐琪客氣地問:“那麼早,要去哪裡?”
覺禪氏應道:“貴妃娘娘肚子越來越大,已經不大方便出門,所以讓臣妾代爲去寧壽宮請安。”
“太后每日也起得早,這會兒過去該是已經起了。”嵐琪應着,也不多說什麼話,便挽着環春的手繼續往前,覺禪氏讓在一側等候,眼瞧着德妃從眼前晃過,突然開口問,“娘娘,您能不能……”
嵐琪轉身看她:“什麼事?”
此刻,納蘭家墓外,李氏和沈宛緩緩走出來,沈宛眼鼻通紅垂首不語,李氏一直嘆息命運弄人,忽而身邊丫頭跑來說好像有納蘭家的人來了,李氏趕緊讓沈宛躲到馬車上。果然不多久那邊有馬車過來,衆人攙扶着大腹便便的少夫人下了車,李氏聽說少夫人每天都來,真是難爲她挺着肚子了。
陪着少夫人同來的,是容若的側室顏氏,她的年紀要比少夫人大許多,如今兩人如親姐妹似的互相扶持,李氏迎上來,彼此見了禮,少夫人謝道:“嫂嫂怎麼來了?”
李氏只能隨口胡說:“昨晚夢見納蘭兄弟,問我討一口酒喝,心裡難受,定要帶酒來看看他我才踏實。”
少夫人感激不盡:“容若與曹大哥情同手足,難怪會問嫂嫂討酒吃,他走了這麼多日子了,我不曾在夢裡見到他。”
這些話,馬車內躲避着的沈宛聽得真真切切,少夫人說她沒夢見容若,沈宛亦如是,總想若能在夢裡再見一回,她想告訴容若自己不後悔跟他一場,她想告訴容若自己會好好活下去,可是容若都不來見她,也沒有去見妻妾,沈宛不自禁地就想:她呢?
這一個她,自然是指宮裡的她了,從跟着容若起,沈宛就一直知道他心裡裝着那個人,甚至更多的都給了她,恐怕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容若心裡仍舊只想着那個人,更興許眼下所有人都等待他入夢相見,他卻只是去了她的夢境。
李氏很快登車,朝沈宛尷尬地笑了笑,馬車迅速離開了墓地,李氏在路上說:“她們如今孤兒寡母,也不曉得將來納蘭家誰來繼承。明珠大人和夫人在時還好些,他們若有一日西去,少夫人她們的日子未必好過了,家裡小兒子媳婦們都是厲害的角色。”
但沈宛一句都沒聽進去,直到李氏對她說:“你放心,時而我會登門替你看看孩子好不好,捎個書信給你也方便。”
沈宛謝過,不久回到私宅,家裡的東西都已收拾好,她明天就要啓程離京,李氏送她到馬車下,從懷裡掏出幾張銀票塞給她說:“全國通兌的,你安心帶去江南吧,要緊時刻拿來用。我也沒什麼能給你,容若和我家相公兄弟一場,我們該替他照顧你,你別覺得抹不開面子,你要活下去,沒錢可怎麼行?”
不等沈宛拒絕,李氏怕她要塞回來似的,立刻轉身就登車,在車上說:“明兒我就不來送你了,妹子咱們後會有期。”
馬車離去,沈宛捏着手裡的銀票呆立不動,家裡丫頭來催她進去,她纔回過神。收好了銀票,看看還有什麼東西沒收拾好,又把還留下跟着她的人叫來,問清他們想去什麼地方,儘可能地都給了安置的銀子,最後只留下一對母女願意跟着她,她們家裡也是孤兒寡母,離了沈宛無處安身。
下午時,曹寅派人來與沈宛確認明早馬車的時間,才送走那幾個人,家門前又有人來,似乎是頭一回來這地方,一路問着:“此處可是納蘭大人的宅子?”
沈宛見是陌生人,如今宅子裡也沒有家丁男僕,不免保持了些距離,但來者確認是沈宛的私宅後,就將隨身的袋子雙手奉上,只是說:“我家主子讓小的拿來,您收着吧。”
沈宛皺眉,自然要問:“你家主子是哪一個?”
“主子說沈姑娘不必問,您收着這些東西就好,此去江南一路辛苦,還請多照顧着自己些。”來者客氣地說罷這些話,見沈宛和身邊的人遠遠離着都不來拿,索性放在了地上,也不等沈宛應什麼,轉身就走了。
只等那人走了老遠,丫頭纔去關了門,撿起那袋子捧給沈宛,幾人退回屋子裡,一件件東西翻出來,是一疊厚厚的小額銀票,和散碎的銀子,邊上做孃的婦人道:“這些散碎銀子,夠咱們路上花銷了,這人想得可真周到,銀票雖值錢,路上可不好用,一定是咱們大爺從前的好友,真難爲他們費心惦記了。”
不知爲何,沈宛卻覺得心裡不踏實,若是容若的舊友,大可以報上姓名,而沈宛隨着容若沒少見過那幾位公子哥,來私宅小聚的也不少,做什麼要這樣不張不揚地來接濟自己?無端端的心裡便會想到那個人,可又覺得不大可能,聽說她在宮裡並不如意,要如何找人送出這些東西給自己?
正發呆,中年婦人數着銀票驚呼:“姑娘,這裡可有三萬兩銀票啊,這是哪位貴人這樣好心?”此貴人非彼貴人,可這兩個字卻戳中了沈宛的心,怔怔地跌坐在一旁,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宮裡頭,嵐琪從慈寧宮回來時,聽說事情已經辦妥了,環春她們並不知道主子具體做什麼,只是派人往她孃家送了書信,都以爲娘娘是向爹孃報平安,告訴他們自己振作起來了,她們怎會知道,德妃竟然會幫覺禪貴人給沈宛送錢。
三萬兩銀票,是覺禪氏拿出來的,那些碎銀子,估計是嵐琪家人的心意,嵐琪很驚訝小小一個貴人怎麼能拿出三萬兩銀票,覺禪氏當時苦笑:“臣妾跟着貴妃娘娘,真真不愁衣食,貴妃娘娘家裡時常送銀子進來,娘娘她隨手就賞給臣妾一些,銀票也是一張張給了攢下的,臣妾無處可花,這些年就攢下了。”
彼時嵐琪本想拒絕,可見覺禪氏並不強求,神情言辭也不激烈,反而動了心,接下銀票答應了,之後藉口讓環春派人往家裡送信函,輾轉託阿瑪把錢送去沈宛那裡,再往後的事,她不會關心也無所謂如何,這一切早該結束了。
兩日後,嵐琪纔再次在宮道上偶遇覺禪氏,這時候沈宛早就遠離京城,覺禪氏謝過德妃娘娘幫她完成心願,將要分開時,覺禪氏卻忽然道:“娘娘,往後您在宮裡務必諸事小心,阿哥公主們用的吃的,都要更加仔細纔好。”
嵐琪心頭一緊,可覺禪氏說完這些就匆匆走開,反讓她立定在宮道上,環春幾人見主子發呆,問她怎麼了,只聽她怔怔地說:“皇上爲什麼不告訴我,誰是兇手?爲什麼不殺了他們?”
環春心內暗叫不好,這些日子眼瞧着精神起來的人,可不能這樣鑽牛角尖,也不敢胡亂勸說,先把她家送去慈寧宮,之後暗下與蘇麻喇嬤嬤說起來,嬤嬤嘆道:“還是要讓娘娘散散心纔好。”
那樣巧的是,這日皇帝散了朝過來陪祖母進午膳,說起今年暑熱不退,想請皇祖母去瀛臺療養,太皇太后推脫說她不想坐車顛簸,在宮裡挺好的,順手則把嵐琪推出來:“你們倆去吧,入秋後回來,光明正大地去,我瞧瞧誰敢計較?”
玄燁微笑着點頭,他心裡明白皇祖母不會出門,他就是想等皇祖母說,讓他帶嵐琪出去待一段日子,欣然答應:“瀛臺那邊已經準備好,明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