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7 天上的風箏(還有
爐上火鍋咕嘟咕嘟煮湯的聲響外,屋子裡靜如無人之境,玄燁被那一番話說得悶住,連嵐琪之後的“臣妾失言”也不曾聽見,等他回過神,人家已經在地上呆了好一陣,他伸手把嵐琪拎起來,揉了她的膝蓋說:“做什麼動不動下跪,你明知道朕不喜歡這樣。”
嵐琪低垂着腦袋,她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說,可那些不能說出口,如她這一跪,就因爲玄燁是皇帝,因爲他是皇帝,所以那些話註定這輩子都不能說出口。
“你不說了嗎?朕還想聽。”玄燁果然道。
“臣妾不該說那些話,實在沒有分寸了,皇上如今想聽,可將來若是惱了,回想起來就是臣妾僭越,那樣會讓您更討厭臣妾。”嵐琪低垂眼簾不敢看玄燁,但嚴肅地說,“皇上您知道這裡頭的輕重,臣妾往後會更加小心,也請皇上不要爲難我。”
玄燁失望極了,可他的確知道里頭的輕重,也因此除了今天忍無可忍說出口,一直以來和太子有什麼矛盾,他都一個人悶在心裡。
“只有皇祖母,朕可以對她說任何事,連你都不成。”玄燁苦笑,“皇祖母總對我說,自古帝王稱孤道寡,沒有誰坐在龍椅上是不寂寞的,朕以前不覺得,心想有皇祖母有你,還有兄弟們孩子們。可現在才明白,原來身邊有再多的人,心還是空蕩蕩的,哪怕是你也不能全心全意相待,這不是你的錯,錯就錯在,朕是皇帝。”
“這也不是皇上的錯,就算您不是帝王,也不能任何事都隨心所欲。”嵐琪冷靜地說,“任何人在這個世上,但凡有半點爲他人考慮的心,就都會有所牽制,都會有無可奈何的事。天上的風箏想要飛得更高,卻被線牢牢牽制束縛,風箏一定覺得是線阻礙了它高飛,可一旦剪斷了線,等着它的就是落地,即便能自由自在飛一段,也不會改變墜落的結果。牽制並不是什麼壞事,臣妾在太皇太后身邊十幾年,學的就是如何與皇上相處,不求一時貪歡,但求一輩子互相依靠。”
“你說得真好,幾時你已經變得這樣聰明,朕眼裡……”玄燁好生感慨,怔怔地望着嵐琪,似自言自語着,“朕當初教你讀書寫字,並沒有盼過今日,可你總是給我驚喜。”
她的情緒安定下來,聽得這句話,嬌然一笑:“臣妾是不是很討人喜歡?”
玄燁捧起她的手在手背親吻了兩下,脣間觸碰到昨日的傷口,又溫柔地親了一口:“朕衝你發脾氣,還把你弄傷了,堂堂君王,竟只會欺負自己的女人。”
嵐琪笑悠悠道:“皇上放心,我不告訴人家。”
玄燁一愣,立刻就笑了,輕拍她的額頭嗔怪:“蹬鼻子上臉。”
嵐琪卻正經說道:“太子的事,皇上再冷靜冷靜,會有法子的。”
玄燁也稍稍沉了臉色,但似乎有些許胃口,指了幾樣菜讓嵐琪送來,她端着碗筷夾菜,又在火鍋裡熱熱地燙了幾片羊肉,送回來時照舊先自己吃了幾口,玄燁沒再怪她,兩人坐下安靜地吃了幾口飯菜,皇帝才突然說:“對太子,朕會再好好想明白,可是你答應朕,你可以不說任何話,但能不能聽朕說說,朕不找你商量,只找你說說心裡話。”
嵐琪點頭答應,眼眉彎彎地笑道:“皇上記得來說心裡話時,多帶幾個稀罕的好物件,那臣妾一定更殷勤,拿人家的手短,您聽過吧。”
玄燁笑罵:“這一兩年都別惦記朕給你什麼好東西了,貪得無厭。”
嵐琪根本沒當真,再給玄燁盛了一碗湯,等他熱乎乎地喝下去,才正經說:“臣妾也有事要找皇上商量,昨晚沒閒下來說。”
兩人目光曖昧,但不至於放肆,玄燁點頭讓她講,嵐琪才慢慢把之前在宮裡的事告訴皇帝,說起在袁答應屋子裡翻出來的布娃娃,她面色凝肅道:“平貴人從前愛惹是生非,但近些日子總算很安分,她與王常在、袁答應井水不犯河水,實在沒必要做這種事,加上袁答應的癔症莫名其妙得了又莫名其妙好了,太醫也一直沒正經來向臣妾稟告過,所以臣妾武斷是她們自己鬧出來的是非。但這上頭的事,就不是臣妾能滿足她們了,皇上您既然收了人家更打算要好好親近,可就別喜歡一陣子又撂下不管了,難道撂下不管的,都讓臣妾和榮姐姐來收拾?”
皇帝忙不在乎地點點頭:“難道還讓朕收拾?”
嵐琪不悅:“臣妾是說正經的話。”
“朕也是說正經的話。”玄燁說罷就衝她微笑,笑得嵐琪心裡毛躁嫌棄地避開了目光,他則追着目光去,人家惱了推開他要走,被玄燁捉了手道,“你看着她們現在新鮮,就對朕說這些話,事實上早在宮裡那些人,現下不都是你在管了?”
嵐琪別過臉:“這話臣妾聽了可不高興,臣妾也是被您撂下的不成?只聽新人笑的悲哀,皇上真好意思說出口。”
“你心裡明白的,還要朕多說?”玄燁道。
“能明白一輩子嗎?”嵐琪望着他,抿了抿脣道,“您知道嗎,做這些事,臣妾每天都在心裡矛盾,經常會突然迷茫或者突然清醒,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唯一能說服自己每天對付她們的,就是地位和權力,把自己變得冷漠又無情,若不然什麼事都做不成。”
玄燁的目光很溫和,一樣又透出幾分無奈,他微微笑道:“朕每天面對文武百官,也這樣說服自己,你看,咱們又有一樣的事了。”
“就會哄人。”
“是你才哄的,不要矯情了,你也就這會兒說幾句發發牢騷,難道還不幫朕管她們了?”玄燁自信滿滿地,在嵐琪臉上輕輕摸了一把,“快笑一笑,朕的心情都好了,怎麼換你耷拉着臉?”
那之後兩人又略吃了幾口菜,剩下幾乎沒動的,喚來樑公公讓他派人各個院落去送一些,嵐琪陪他在屋檐下站了會兒透透氣,下午還有許多事等着皇帝處理,清溪書屋不比乾清宮寬敞,她不能久留。
出門時樑公公一路將德妃娘娘送上暖轎,他臉上和嵐琪來時的神情天差地別,此刻笑意滿滿心情甚好,嵐琪則吩咐他:“我一會兒讓王常在挪新的院落住,你要勸着皇上去瞧瞧,突然這麼撂下了,宮裡人就該欺負她了。”
樑公公連聲稱是,嵐琪心裡則略感悲涼,她幾時生得這樣大方了,在人前可真算是好好端得一個“德”字了。
待坐暖轎回瑞景軒,挑起簾子瞧着一路風光,回想這一頓午飯到底和玄燁說了什麼話,竟覺腦袋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起來。她希望玄燁也能如此,千萬不要因爲她而對太子有什麼改變,不然針對她和孩子們的人又多了一夥,且赫舍裡一族,從來都心狠手辣。
回到瑞景軒,榮妃和覺禪貴人都不在了,大概是覺得她去清溪書屋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她也落得自在不用解釋什麼,換了衣裳後將暢春園管事的叫來,讓他們另選出一個院落,將王常在搬過去住。蕊珠院死了人,至少這段日子再把她放在那裡不合適,估摸着皇帝不肯去也有這裡頭的緣故。
“到如今,我都要爲他操心親近這個親近那個的事了。”忙完了瑣事,終於偷得半日閒,嵐琪衝環春抱怨道,“環春你們旁觀的人,覺得彆扭嗎?”
環春笑道:“彆扭也得過日子,娘娘不是也做得好好的?”
嵐琪苦笑,嘆環春看得透,她也就嘴上嘮叨幾句,心裡和行動上,什麼都爲他考慮。忽然想起一件事,拉了環春輕聲道:“你聽說太子虐待太監宮女的事,可有什麼具體的說法?”
環春見主子這麼問,猜想她在皇帝面前也聽得什麼了,便把自己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告訴主子,說太子在毓慶宮就有虐待宮女太監的嫌疑,經常讓他們捧着水盆端着茶跪白天,他看着是心無旁騖地念書寫字,可一來二往的,明顯就是捉弄下人取樂。到了暢春園,更是變本加厲,甚至有輕薄宮女的嫌疑,那些不堪屈辱的都被默默處理掉了,現在突然冒出一個吊死的一個服毒自盡的,這樣明着逼死的就有兩個,餘下的還不知怎麼個狀況。
“但話說回來,不願屈服的有,也難免有願意巴結討好太子的,等側福晉入宮後,往後這些宮女也能想法兒上位了,跟着太子哪怕做侍妾,總是風光過做宮女,有那麼幾個不安分的在,那些不願屈服的,也會被她們排擠欺負。”環春很老道地說着,“奴婢覺得,這兩個宮女尋死,未必真是被太子逼死的,宮女太監之間排擠欺負,也能要人命。”
嵐琪聽得頭頭是道,唏噓道:“我和皇上似乎都沒想到這一點,在皇上看來大概也是太子的錯,他固然有錯,可錯到要逼死人,未必是他願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