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4 親姐妹(還有
嵐琪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宜妃,便掠過目光不再理會她。本以爲宜妃站一下就會走,可她遲遲未離去,那句話之後,不知是要說給杏兒聽還是刻意對嵐琪講,竟絮絮叨叨地說:“從前你在翊坤宮,不是簡簡單單來的,我雖然對你不好,大家也算兩清了。溫恪在我那裡,我可從沒有虐待過她,不論如何對你的女兒,我是盡心了的。你倒是命好,這就要去了,再也不用攪和在這裡受罪。”
嵐琪這才又擡起目光看宜妃,見她拿帕子掩了掩鼻尖,並沒有看向自己,而是依舊對着杏兒說:“從前你很疼十一,可是他沒了的時候,你都沒來看一眼,我傷心得死去活來,翊坤宮裡冷冷清清連真心來安慰我的人也沒有。我就想你若是還在那裡,至少會說幾句真心話,回過頭,我在紫禁城裡呆了二十幾年,竟然什麼都沒掙下。”
“我這就要四十歲了,可還是糊里糊塗不知道日子該怎麼過,我尋思到底是我太蠢還是日子真的不好過,總是沒個答案。”宜妃沉沉一嘆,望着根本沒有反應的人,苦澀地一笑,“往後還是這麼過吧,想爭一口氣了就別猶豫,不管是不是我的,我想要了就不會客氣,反正也沒有別的更好的活法兒。我想要的不屬於我,我只能去爭一爭了。”
嵐琪心下一沉,不知怎麼,宜妃說到這句,她反而安心了。若是宜妃藉此機會來與自己示好,往後要多多親近,反而成了她的麻煩,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也許宜妃不是壞人,可她有選擇交友的權利,她不想和宜妃多往來。
至於宜妃跑來說這一通話是什麼心思,估摸着宜妃自己都沒弄明白,她到如今還是那樣率性而爲,不能用尋常人的行爲來理解她。嵐琪正自己想着時,忽聽宜妃尖叫了一聲,一眼望過去,果然牀榻上的人再次抽搐吐血,宜妃嚇得連連後退,最後竟直接就跑開,外頭的人說娘娘去找公主回來,但她一去就沒再見蹤影。
這邊廂,宮女太監們好像已經習慣了,嵐瑛陪着姐姐坐等她們收拾乾淨,再到牀榻邊看,只見杏兒微微睜開雙眼,眼底彷彿遊蕩着最後一絲生息,嵐琪彷彿在哪裡見過這樣的眼神,當記憶飄回十幾年前的瀛臺,那個被惡毒宮女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姑娘的眼底,也曾經有這樣的光景,可是那時候她能看到求生的渴望,這一刻,爲什麼有一種她要安然離去的悲傷?
“姐姐,環春說四阿哥在給皇上辦差,這會兒找不見人,今天大概要再晚些進來。”嵐瑛聽了環春的話來轉達,又提醒道,“小雨病得沉重,不肯吃藥一心一意要隨着她家主子去,您看怎麼辦纔好,是不是不管了?”
嵐琪搖頭,吩咐妹妹:“你把敦恪公主帶去給她,若還不能清醒堅強,那就沒法子了,她們自有她們的氣性。”
嵐瑛答應下,要走時一些話到嘴邊想對姐姐說,可看到姐姐沉重的神情,還是嚥下了,她這個局外人是不該太多嘴,很多事往往看着別人覺得容易,只不過因爲沒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屋子裡很快靜下來,杏兒依舊微微睜着雙眼,彷彿有意識又彷彿魂魄早就散在雲端外,嵐琪望着她的面頰,雖然折磨了兩日,還留一張姣好未脫形的面容,只是蒼白無血色。
嵐琪起身走到她的鏡臺前,將粉盒胭脂拿在手裡,再坐回牀邊,小心翼翼地將這些東西撲在她的臉上。
胭脂紅在臉上散開,彷彿有了生命氣息的紅潤,杏兒看起來不再那麼可憐,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嵐琪放下手裡的東西時,她的雙眸好像完全睜開,嵐琪看到她眼珠子在動,不禁說:“這下就好看了,溫恪姐妹倆那麼漂亮,都是隨了你。”
但是說這樣的話,不會有什麼反應,頂多在她眼中閃過幾道光芒,也許她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但生命到了最後一刻,懸着的那口氣,可能是有她未完成的心願。
“杏兒,皇上已經晉封你爲嬪,是這延禧宮的主位,往後人家都要喊你娘娘了。”嵐琪含笑說,“咱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我就在嬪位,我一直記得你說,進宮時正好杏花兒開了,就給你起了名字叫杏兒。”
“當年我留給你一對翡翠耳璫,讓你被誣陷偷盜捱了打,後來把你帶進宮,又經歷了那麼多的事,你在翊坤宮那樣辛苦也咬牙挺過來,到底我,有什麼值得你這樣付出?”一語罷,嵐琪淚如雨下,“我去請皇上來,好不好?”
卻是這一瞬,原本只是嵐琪握着杏兒的手,此刻杏兒彷彿窮盡所有的力氣緊緊抓住了嵐琪的手,她的指甲幾乎陷入自己的掌心,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握住了自己,甚至嵐琪想要抽回手時,她也拽着不放。
“你是高興,你也想皇上來是不是?”嵐琪問,可緊緊抓着的手依舊不鬆開,她禁不住再問,“那我不去請了?”
這一聲話音落,掌心的力氣才消失,剛剛幾乎就要再次抽搐的身體終於安穩下來,杏兒的面容再次恢復了寧靜,可是看在嵐琪的眼中,她卻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了。
四阿哥進宮時,夕陽已經從西方天際散去,他帶着一身疲倦來,先到母親的面前,嵐琪問他從哪兒來的,胤禛滿面憔悴地說:“兒臣給皇阿瑪辦差去了,在乾清宮復了命過來。”
嵐琪問:“皇阿瑪怎麼樣?”
兒子面無表情地回答:“皇阿瑪一切安好,只是看起來有些累,就是額娘您現在這樣。”
嵐琪不以爲意,又問:“去看過胤祥了嗎?”
胤禛搖頭說:“給額娘請安後,就要過去。”
嵐琪便道:“胤祥昏睡着,太醫說他是累極了,你不必急着去看他。”
四阿哥則說:“環春說額娘急着要我進宮來照顧十三。”
嵐琪吃力地扯出幾分笑容,溫和地對兒子道:“幫額娘做件事可好?”見兒子迷茫,她慢慢地說,“你再去一趟乾清宮,告訴皇阿瑪,就說敏娘娘快不行了,爲了胤祥將來不被人輕視,求皇阿瑪來送他生母最後一程。”
胤禛立時就答應下,可是母親卻又囑咐:“這是你的意思,不是額孃的意思,你懂嗎?”她再三道,“不要讓皇阿瑪知道,是額娘拜託你這樣做,就當是你爲了弟弟考慮。你放心,額娘不是要你這麼做去向你阿瑪表白手足之情,只是體諒我的心情,兒子,能答應嗎?”
雖然四阿哥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體諒母親什麼心情,可母親既然這樣說,做兒子的沒有不點頭的道理,連聲答應後,轉身往乾清宮去。兒子跑開,嵐琪起身再到牀榻邊來看了眼杏兒,什麼話也沒說,就轉往胤祥的屋子去,將孩子從昏睡中喚醒,而胤祥一醒,果然就急着要奔去親孃的身邊。
當聖駕在延禧宮停下,嵐琪已在宮門前守候,兩人目光相接,玄燁走到她身邊問:“胤禛求我來,是不是快不行了?”
嵐琪點頭不語,安靜地跟在玄燁身後,進門牀榻邊十三阿哥深深埋臉在被褥間,不哭也不鬧,被父親摸了腦袋時,還唬了一跳。
胤祥見到皇阿瑪才略有些崩潰,但玄燁卻拍拍他的肩膀道:“該對你額娘說,從今往後你會好好活着,兩個妹妹你會替她照顧,這纔是你該說的話。”
他們父子倆說話,嵐琪的目光則停在杏兒的臉上,她的眼角有淚痕,眼淚正不斷地往下淌,沒有方纔緊緊抓着自己時的激動,那樣安詳而寧靜,彷彿在仔細聆聽父子間的對話,嵐琪的咽喉像被什麼堵住了似的,可心裡卻敞亮了。
半晌,嵐琪終於開口說:“臣妾去把敦恪帶來,溫恪那孩子宜妃帶她來過了,可是孩子不肯見,臣妾想,就彆強迫她了。”
玄燁頷首:“你看着辦就好。”
嵐琪轉身便要去找敦恪,走到門前時聽見皇帝在對兒子說:“阿瑪能爲你做的只有這些事,往後的路要怎麼走,全看你自己有多少出息,你們兄弟之間本來沒什麼尊卑差別……”
聽着這些話離開,後半程父子倆說什麼,她都沒聽見。等帶來傷心欲絕的敦恪,小姑娘不如哥哥那樣會剋制情緒,一進門就嚎啕大哭,玄燁抱着女兒與她說說話,不知不覺這樣熬過了子夜,樑公公來提醒了好幾次時辰,畢竟皇帝明日還要早朝。
皇帝來的突然,乾清宮還有些事擱着沒處理,子夜過後不久,便決定回去,十三阿哥說要送皇阿瑪,嵐琪就沒跟出門。
再次坐到杏兒身邊,嵐琪微微笑着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淚水,輕聲說:“之前給你撲了胭脂,皇上沒看到你憔悴的模樣,杏兒你很漂亮。”她將手與杏兒的掌心相觸,含淚道,“下輩子,咱們做親姐妹可好?”
榻上的人,用最後的力氣握住了她的手指,但力氣很快就消失,眼看着兩隻手要鬆開,嵐琪握住杏兒的手再次緊緊捏着自己的手指,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彼此的手上,她淚眼相望,道:“孩子們有我在,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