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認識她?”環春很訝異,而她家主子已經走進去了,氣勢十足地衝裡面的人問,“怎麼回事?”
而瀛臺這邊,見過皇帝和德妃真容的人並不多,一個個都愣在那兒,環春生怕自家主子吃虧,趕緊跟來呵斥她們:“見了德妃娘娘,還不行禮?”
衆人委實唬了一跳,怎會想到德妃能跑來這種地方,這裡是負責漿洗瀛臺裡一切地毯簾子墊子等等粗重東西的所在,主子上頭的衣裳,還輪不到他們來碰,聽說來者是德妃娘娘,一個個都伏在地上磕頭行禮。
嵐琪徑直走到那個最狼狽的宮女面前,她被兜頭澆了幾桶水,渾身都溼漉漉的,那水似乎還不乾淨,稍稍走近些,便有難聞刺鼻的氣息。
“你是杏兒吧?”嵐琪問道,“是不是從前在涵元殿後頭打掃的那個宮女?”
地上的宮女難以置信地看着德妃,眼淚汪汪幾乎就要哭出來,可立即往後爬開,怕自己身上太髒弄髒了德妃的衣衫。
“聽你們說要拿鞭子,是要打她嗎?”嵐琪轉身問,“她做錯了什麼事,竟要拿鞭子打?你們覺得她這個模樣,能捱得住幾下,出了人命,你們哪一個來擔當?”
地上一個有些年紀的婦人道:“早晨送來的毯子她還沒洗好,等着曬乾了要用,這幾天多雨,指不定今晚還要下雨,備着涵元殿外頭用的。”
嵐琪響起昨晚皇帝發脾氣嫌雨聲太吵,那些人慌慌張張在外頭鋪毯子接雨水,當時就覺得太折騰人了,這下好了,還生出這樣的事。再看這幾個女人沒一個是正經幹活的模樣,這麼多厚重的地毯,全要杏兒一個人來洗,洗到明天也做不完。
“這丫頭偷懶不幹活,奴婢們訓斥幾句,她還把髒水潑在奴婢身上,娘娘您看啊。”那女人直起身子,果然身上也溼透了。
“既然是個沒規矩的丫頭,我領她回去好好教規矩,你們這麼多人一定趕得及把這些毯子洗乾淨,等我把這丫頭領回去教訓好了,再看看要不要送回來。”嵐琪不對她們發火,不管她罵什麼,頂多換來她們在背後惡語相向,若幾句話就能鎮得住,她們光摸摸自己的良心就足夠了。
“快起來吧,娘娘要帶你回去教規矩,你這丫頭怎麼能對管事宮女出手,活該挨罰。”環春附和着自家主子,就喊杏兒走。她吃力地爬起來,顯然是累壞了,站直了身體腿肚子直打哆嗦,環春故意罵她,“這是沒吃飽飯?往後記得吃飽了飯才能幹活,快走吧。”
嵐琪回眸看了她一眼,背過那些兇惡的婆子衝她微微一笑,杏兒的淚珠子滴滴答答就落下,但倔強地擡手抹掉,挺直了脊樑跟着德妃娘娘走出這不見天日的地方。
嵐琪回到住處,就讓下頭的人幫杏兒收拾乾淨,又把李公公請來說了這事兒,嵐琪客氣地說:“正好永和宮因爲時疫送走了幾個宮女,敬事房一直惦記給我添加人手,我和這丫頭還算有緣分,公公替我和瀛臺這邊管事的說一聲,這丫頭我要了成不成?”
李公公笑道:“娘娘真是折煞奴才,您要一個宮女還特地和奴才說,叫皇上知道,還以爲奴才辦事怎麼不盡心呢。”
“皇上身邊事無鉅細都是公公在打點,我哪兒好給你添麻煩。”嵐琪笑着讓環春送李公公出去,自己回屋子換了衣裳,不多久綠珠進來說那個杏兒收拾好了,正等在外頭,綠珠扶着她出去時說,“主子哪兒撿回來的可憐丫頭,衣裳脫了瘦得皮包骨頭,奴婢的衣服給她穿,跟大米袋子似的掛在那兒。”
嵐琪道:“四年前我們來瀛臺,那晚跳進水裡玩耍的兩個丫頭你還記得嗎?她就是其中一個,後來我在涵元殿也遇見過她,記住了她的名字,她說是杏花開時來的瀛臺,這邊管事的就叫她杏兒,因爲這個我才記住了。”
綠珠也想起來了,而環春送了李公公回來,聽見主子這樣說,笑道:“四年不見,難爲您還記得,奴婢雖不知道名字,總該認得臉,可看了半天也沒想起來,還是主子記性好。”
嵐琪記得最後一次相見只有她們倆,杏兒把撿到的綠寶石耳墜還給了當時的德嬪娘娘,嵐琪還脫下耳朵上一對翡翠賞賜給了她。
外頭廳堂裡,收拾乾淨的杏兒正跪在地上,臉上還有五指印沒退去,嵐琪讓她起來說話,又見她站不穩,索性要她坐下,杏兒不敢坐,直接就哭了。
“傻丫頭別哭了,主子可跟李公公把你要來了,回頭跟咱們一道回宮裡,往後就在永和宮當差。”綠珠上來哄她,笑着說,“在永和宮啊,你只要把環春姐姐哄好了,沒人敢欺負你。”
“小蹄子,你又胡說。”環春笑罵,過來摸了摸杏兒的身體,可憐道,“一會兒領你吃飯去,好好養結實些,咱們娘娘見不得別人可憐。”
嵐琪記得杏兒原也算是個體面的宮女,雖然只在涵元殿後頭打掃,還不至於如此,自然要問她怎麼回事。
杏兒說原先帶她的大宮女兩年前病死了,平日被那個大宮女壓制的,就來擠兌她們留下的這些小宮女,把她們重新分派到其他人的手下,杏兒被搜行李時,德妃娘娘當年賞賜她的那對翡翠被摸出來,不管她怎麼解釋都硬說是手腳不乾淨,毒打一頓後就扔去幹漿洗的活,她本不怕吃苦,可那裡的婆子個個都欺負她,每天捱打餓肚子,每天都不曉得明日還能不能活下去。
小丫頭越說越傷心,聽得綠珠氣憤不已,罵道:“宮裡管事的還不見她們這樣惡毒呢,可見瀛臺這邊主子們不大來,就個個都把自己當主子了。”
嵐琪讓杏兒站到跟前,心疼地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往後在永和宮當差,環春她們都好,沒人再欺負你,那對翡翠不要也罷,回頭給你更好的。其實宮女太監被欺負的事哪兒都有,我也管不過來,既然和你有緣分,往後就跟着我吧。”
杏兒眼淚汪汪地看着德妃娘娘,她每天聽那些婆子嘮叨,也知道德妃娘娘纔沒了六阿哥,想想都知道德妃該多傷心難過,可她還是出手幫了自己,其實今天她都打算和那幾個婆子拼個魚死網破,橫豎就是死,沒想到老天沒放棄她,德妃娘娘更沒放棄她。
“你這丫頭,怎麼越哭越傷心了?”環春見杏兒哭得泣不成聲,擔心她把自家主子的眼淚招出來,趕緊就讓綠珠帶下去。
沒多久涵元殿又來傳膳,嵐琪埋怨皇帝就不能自己吃飯,等到了跟前也照實說,玄燁氣道:“皇祖母每天派人來問你好不好,就怕朕欺負你似的,現下哄着你吃幾口飯你還嘮叨半天,不如回宮去,省得皇祖母惦記。”
兩人好久沒這樣拌嘴了,昨夜的*溫存把彼此無形中拉開的距離又湊近了,嵐琪也不願皇帝天天看她悲慼戚的模樣,溫柔地一笑拉着人家坐下吃飯,玄燁見她這般,自然喜歡。來這裡就是想她開心的,還擺什麼帝王架勢,關起門來不過是尋常小兩口。
之後說起嵐琪要了個宮女的事,玄燁不在意,但答應她會讓人整頓這裡惡奴欺人的事,晚膳後還要見大臣,和嵐琪不過是一起吃了頓飯。
宮裡人幻想皇帝和德妃在瀛臺夜夜笙歌的景象從不曾有過,皇帝只是換了個地方處理朝政,而德妃更是來散心調養身體,可宮裡的人不會信,一面嫉妒德妃如此隆寵,一面又弄不懂皇帝到底喜歡她什麼。
此刻翊坤宮裡,沐浴後的宜妃看着鏡子裡自己還沒苗條下來的腰肢,恨得罵桃紅:“叫你別給我吃飯了,你怎麼就不聽呢?”
桃紅沒頂嘴,只是催促:“惠妃娘娘還在外頭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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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們收拾好出來,惠妃笑問:“怎麼這個時辰洗澡,不早不晚的。”
宜妃頗有些驕傲,得意洋洋道:“剛纔抱着十一阿哥,被那小傢伙尿了一身,不得趕緊洗洗嗎?這小傢伙可比胤禟頑皮多了。”
惠妃知道她這是在顯擺自己有兒子,想想宜妃的確該得意,如今宮裡就她一個人有三個孩子,且三個都是兒子,這福氣便是往上數,歷朝歷代也沒幾個帝王后妃能有,難怪宮裡人都說,自從她妹子沒了後,翊坤宮就時來運轉了。
可人心不足是這深宮裡的常態,宜妃轉眼又唉聲嘆氣地說:“皇上幾時回來,難道爲了德妃不再入後宮了?咱們這些人,到底算什麼?”
惠妃對恩寵早就死心,根本不在乎這些,隨便敷衍了幾句,說起八月十五的中秋,太后有意要辦得熱鬧些,好沖沖宮裡哀愁的氣息,偏偏榮妃因前段日子太辛苦病倒了,惠妃不願一個人挑擔子,便來拉攏宜妃,“你也該管管宮裡的事,皇上回宮問起來,也有你的功勞。”
宜妃面上答應,心裡另有算計,商量罷了瑣事,便打發桃紅下去,關了門只留她們姐妹說話,宜妃悄聲問:“六阿哥的事,姐姐知道什麼嗎?”
惠妃微微蹙眉,故意搖頭裝糊塗,宜妃壓低了聲音說:“雖然對外說是急病而亡,可宮裡的都明白怎麼回事,宮外那些大臣也沒有看不清的,我聽見幾句閒言碎語,說是明珠大人在背後耍手腕,沒了太子,就能一心拱您的大阿哥上位。”
“胡說八道!”惠妃失態地衝出這四個字,宜妃果然還是年輕時的毛病,說話口無遮攔,這樣的話就當面對她講了,惠妃自己怎麼會沒聽見這些傳聞,甚至一度懷疑過明珠,可當初明珠夫人傳遞進來的話,並沒有提到過殺太子,更何況這麼大的罪名,萬一敗露,只怕連她也不能活了,明珠何至於冒這麼大的險?
宜妃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心裡頭一陣冷笑,面上則繼續裝糊塗說:“姐姐這些日子,可要防着這些傳言,保不定上頭信了,來尋您和大阿哥的麻煩。”
惠妃按捺住火氣,覺得宜妃是故意要她難堪,她膝下三子,的確不如從前那樣需要依靠自己,而明擺着皇帝對宜妃好是爲了平衡後宮,她如今學得聰明瞭,比溫貴妃識時務,有則有,沒有也不瞎鬧,皇帝當然不討厭她。
“先不說皇上會不會尋我的麻煩,我清清白白沒什麼可怕的,可你該知道皇上既然對外宣佈六阿哥是急病而亡,就容不得宮裡人嚼舌根子,回頭查到翊坤宮裡說這些,誤會了你怎麼好?”惠妃客客氣氣,儘量把話題帶開,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勉強說了會兒話,早早就散了。
宜妃立在殿門前吹冷風,看着桃紅送客回來,冷聲道:“往後惠妃來,不必回回都見,這次的事出了,我可要防着她了。從前只曉得爭恩寵,六阿哥這一死,我真是脣亡齒寒,往後誰都要防一防,更不能讓惠妃把我當傻子看了。”
桃紅不解地問:“娘娘不是纔要和惠妃娘娘一起操辦這次中秋宴嗎?”
宜妃冷笑:“過幾天就說我病了,誰理她?”但這句話說出口,心裡不免一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最擔心的還是自己將來能不能生,太醫說她氣血養得很好,可能不能懷孕不光看氣血,生十一阿哥時損傷嚴重,若是好不了,一輩子就難了。
運氣和福氣,從來都是盡人事聽天命,皇帝和德妃中秋前從瀛臺歸來,幾日後中秋宴擺在寧壽宮,太皇太后都來湊熱鬧,可是這一晚德妃卻遲遲不見身影。
衆人以爲她見不得熱鬧的景象,獨自在永和宮傷心,連太皇太后都擔心是不是不該辦中秋宴讓宮裡熱鬧些,派蘇麻喇嬤嬤去永和宮瞧瞧,半個時辰後,卻見嬤嬤滿面喜氣地回來了。
永和宮內,嵐琪一人靜靜地坐在牀上,低頭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肚子,新生命的驚喜勾起她對胤祚的思念,更希望是胤祚重新來找她做額娘,此刻耳聽得腳步聲匆匆,擡頭便見皇帝跑進來,三十多歲的人了,又露出初爲人父般的興奮和喜悅,直叫人看着心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