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陽工業雖帶着工業兩個字,和想象中龐大的廠房完全不一樣。只是一棟五層白色小樓房,聳立在上海嘉定區科技園區。
黃立工站在張文峰身旁,在樂陽工業的實驗室裡,看着軟件工程師在電腦前忙碌地調試着產品。他忽地想起中國博大精深的起名藝術:老婆餅裡沒有老婆,螞蟻上樹裡沒有螞蟻, 魚香肉絲裡面沒有魚,佛跳牆裡沒有佛,紅燒獅子頭裡更沒有獅子……大名鼎鼎的樂陽工業,實在應該叫做“樂陽科技”或者“樂陽軟件”,爲何非得拉上“工業”呢?
不過,這顯然是樂陽集團的意思。樂陽集團是樂陽工業的母公司,總部落在距離上海1100公里的華北一個省會城市,是當地的明星,三棟三十三層樓房精確地組成正三角形,聳立在市中心黃金地段。江湖上因而流傳段子,樂陽大老闆是學數學出身的,深知三角關係最穩固,無他,三點決定一平面。
來之前,黃立工在辦公室裡做過功課,查詢資料,問詢同業。樂陽集團總資產約1500億,控股三家上市公司。樂陽新材,專注新能源汽車研發和製造,以及石墨烯的產業化應用;樂陽環保,專注智慧能源與環保治理;第三家就是樂陽工業,專注工業軟件及系統集成,幫助企業建立數字化工廠,通過大數據和AI,將訂單、客戶位置、工廠、成本、機器性能、產線產能等,實時完整地聯繫在一起,並實現仿真,構建面向未來的數字化生產。
都是富有想像空間的領域。在官方宣傳頁上,樂陽集團還表示以振興民族產業爲己任,立志成爲受人尊敬的中國實體產業先鋒。未來將繼續以提高關鍵技術自主創新能力爲核心發展目標,立足實業,以創新引領發展,做大做強優勢產業,苦幹實幹,與行業並肩,與國家同行。
黃立工越看越是興奮,恨不得張文峰就在他眼前,給他大大一個擁抱,哪怕擁抱的是滿臉的冷硬和嘲諷。這麼一家投資理念前衛且富有前瞻性的企業,未來的戰略投資者,和他這樣雄心勃勃、醞釀着基業長青的創業者,簡直是天造地設的合作者。張文峰把如此貼切的企業引進戰略投資,顯然是動過心思,慧眼獨具。
踏進樂陽工業辦公樓後,所看到的一切,從現實的角度來說,是一股冷空氣,吹的有點兒涼。從引進投資的角度來說,卻是在他的預期之中。
樂陽工業派出產品總監老方陪同。老方一路不冷場,刻板然而得體地介紹着豐功偉績,話語間處處皆是改變世界的宏大敘事。他反覆徵引一個案例,幫助某家企業建立了複雜而多產的全球製造體系,6家工廠生產和發運來自20多個產品系列的75000多個SKU,滿足每年60萬份的全球訂單;1000多臺工廠設備、數十條連續流水線,在不同產地的同類產品給予了不同的產品“配方”,擁有不同的“靈魂”,這是樂陽工業軟件給企業創造的質變……
黃立工聽得似懂非懂,但也不在意,他並沒有認真聽。他在意的事情是,三個樓層逛完了,歷史展區、研發、測試和場景實驗室都看了個遍,樂陽工業董事長牛朝旭還沒有出現。約好的時間是上午10點,但是10點都過了,都沒有過正式知會說要改變時間或行程。老方也只是若無其事地提了一句,牛朝旭在開會。這是什麼訊號?改變主意,對睿立科技不感興趣了?看着身邊不冷不淡的張文峰,黃立工按捺住心裡的狐疑。
臨近午飯的時間,老方把他們帶到小型會議室,才見到牛朝旭匆匆趕到。
上市公司媒體資料中,牛朝旭滿頭烏髮,雖是70後,卻長着一副80後的逆生長顏值,臉上連個褶兒都沒有。當本人坐在黃立工對面,黃立工心裡暗笑,一個大老爺們,照片還要搞美顏處理。牛朝旭頭髮稀疏,擡頭紋四五道,魚尾紋對襯着,但眼神頗爲銳利,很符合職業經理人的形象。雖然是樂陽工業的董事長,但他持有股份不多,是從上一家上市公司被樂陽工業挖過來的。
客套寒暄幾句後,黃立工馬上發現氣氛有點不對。眼前的牛朝旭說起話來,聲稱是探討切磋,實際上卻是在用放大鏡,雞蛋裡挑骨頭,各種挑剔,攻防之間,各有進退。
攻防的話題,由減速機而引發。
“高精度的RV減速機,你們也敢做?”聽完黃立工洋洋灑灑的介紹,牛朝旭斜睨着眼,似不經意地問。
黃立工心裡那根彈簧猛然繃緊。在講述的過程中,他一直注意着牛朝旭的神態表情,總是在點頭,帶着笑容,眼裡不時閃露精光,一副讚許甚至鼓勵的模樣。他因此大受鼓舞,神色昂揚,比平日更多了幾分抑揚頓挫,不意牛朝旭第一句話直奔要害。說起來是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了,並不標新立異,黃立工在不同場合屢被狙擊。但是,問題與問題不同,黃立工敏銳地捕捉到一個字,“敢”。這個字眼有着異常豐富的潛臺詞,幾乎是嘲笑和憐憫。
“哦……這都不敢碰,怎麼與行業並肩,與國家同行?”黃立工強抑着自己的衝動,乾巴巴地回答道。
場裡氣氛陡然凝重起來。牛朝旭假裝沒有聽見最後那兩句熟悉的話,臉上甚至流露出無辜的神色,迎着黃立工的眼神,說,“中國到現在還生產不出一個合格的指甲鉗,這麼小的東西都需要從日本和韓國進口,讓市場怎麼相信會生產出高精度的減速機?它對精度、剛性以及穩定性的要求比指甲鉗可高了不是一點半點。”
“哦?牛總是十年前看的新聞解讀吧?”黃立工笑了笑,接着說,“這種狀況在中國是存在過,不過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吧。我們早就能造出來了。”
“一個企業,一方面叫嚷着它能自主供應,另一方面絕大部分仍在進口,黃總,你說市場會相信哪一面?”
“這太絕對了。現在之所以還要從國外進口,真正原因是市場規模太小,企業沒有動力生產。中國不可能生產所有的東西,分工協作、全球供應鏈,纔能有序發展。”
“聽你的意思,所有行業的所有產品,中國都能造。這話是沒錯,但是,能製造和好製造是兩回事。”牛朝旭手指輕輕敲着桌子,說,“穩定性不行,產品表現波動太大,經不住時間考驗,製造出來了恐怕也沒有競爭力。就說兩個小玩意,圓珠筆的筆頭,一開始我們造不出來,後來進行科技攻關,前些年有少量產品進入市場接受檢驗。數據擺在那裡,日本材料加工筆頭,不良率是萬分之一;國產材料不良率在千分之一,初始不良率甚至達到百分之二到三。還有拉鍊,中國是能造,也造了不少,但是全球60%的市場,90%的專利都在日本一家企業手裡,壟斷了高端市場。這些現實,可不是喊兩句口號就能跨過去的。”
黃立工幾乎想瞪着牛朝旭,這是在答辯還是聊投資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牛總,那我們就說說指甲鉗吧。指甲鉗是個小東西,不過從生產過程看,確實是中國製造的縮影,和減速機有異曲同工之妙。”他意識到牛朝旭對技術和產業頗有研究,不是會被繞暈在行業黑話裡的那種貨色,便把話題拉回來,認真對待。“指甲鉗的生產,和很多機械產品一樣,關鍵在於精度,鋼材的碳含量控制。精度的命脈有兩個,一個是材料和工藝。指甲鉗再小,用的材料是碳素鋼,如果每捲鋼材的含碳量不一樣,淬火熱處理的時候,會出現軟硬度不均勻,雖然很微小,折射到成品上,就是產品的穩定性不好。”
牛朝旭靠在椅背上,攤開手,說,“黃總說到點上了。我有個朋友,開了個指甲鉗工廠,開始試過國產的碳素鋼,含碳量跨度太大,和日本鋼材的公差水平相比,差了一倍以上。最後只能全部從日本進口。”
黃立工不客氣地搖頭,“牛總,工業的事情不是這麼推斷的。你要知道,比起指甲鉗的碳素鋼,軸承鋼更難,要求更高,要耐高溫、高壓,還有各種腐蝕。可是在這塊,國產的生產水平追上來了,你看汽車市場,30萬以下的汽車,很多用的都是國產的軸承鋼。指甲鉗不能類推到汽車上,更不能類推到RV減速機上。”
牛朝旭不動聲色,“軸承鋼最重要的是抗疲勞,沒辦法,就像老闆一樣,永遠在連軸轉。但凡哪裡混着脆弱的雜質,哪怕看不出來的一點點,就會從那裡先開裂,導致整個機器失控——生命週期急劇縮短。瑞典的SKF公司,軸承鋼的王者,它們已經可以做到軸承鋼的含氧量無限接近零。RV減速機的要求恐怕也是這樣的,而不是30萬以下吧?!”
黃立工終於狠狠瞪了牛朝旭一眼。“牛總您先聽我說完吧!還有第二個命脈呢。”
“哦?”
“低價競爭,低門檻競爭。中國人愛講物美價廉,消費市場如此,可我們做製造業的都知道,現代這種大規模生產,從材料和工藝上能擠出的成本連蒼蠅肉都算不上。所以最後低價競爭都會變成偷工減料,以次充好,纔有價格優勢。您既然有朋友做指甲鉗,就會知道,以前中國也是指甲鉗生產大國,好幾百家呢。可是,大部分都是物廉價廉,現在都倒閉了,庫存產品能賣個十年八年,都在天橋上擺攤賣呢。”
“這不就是我說的惡性循環嘛。”
黃立工伸出食指,戳在桌子上,毫不客氣地說,“與行業並肩,與國家同行……恕我直言,牛總你對工業投資的理解很膚淺。”
牛朝旭一臉平常,“那我聽聽黃總深刻的見解。”
“你對工業創業的理解根本就是錯的。你認爲工業創業者就應該天天呆在工廠裡,盯着材料和機牀,恨不得親自打磨零件裝配產品,就像農民企業家一樣,就應該卷着褲腿在田裡插秧,不然不合格?!你認爲打破這個惡性循環,就只能盯着材料和工藝硬剛,否則毫無出路?!”
“不然呢?”
“我們這個時代,這個市場,沒有彎道超車的決心,根本殺不出來。中國企業家真正要盯住的是這個。”黃立工盯着牛朝旭,就像盯着過往遭遇到的那些質疑和不屑,“材料和工藝再被封鎖,我們總會找到辦法搞進來。這個事情都搞不定,還創什麼業。同樣的材料和工藝,我們會創造出比他們更強大的產品。只要衝起來,把市場帶起來,材料和工藝就會跟上來。”
“以前那些做減速機的也是這麼想的。”
“那是因爲他們跑得不夠快!超不了車,就會被甩到賽道外。鯤鵬機器人跑得夠不夠快,市場看得到。至於牛總你看不看得到,取決於想不想看。”黃立工已經失去了耐心,手按着桌子,站了起來,“在困難和絕境中,評論家看到的是沒有希望,企業家看到的是怎麼突圍。做一項事業,一開始就想到各種不可能,還沒有邁開腿就被嚇得哆嗦,這樣的人不適合創業,不適合做企業。我們就是要扛着炸藥包,把不可能變成可能,從夾縫中找到希望,從暗夜中看到晨曦和光明。你不認同,沒有問題。時間會證明一切!有一天我們可能還會見面,還可能合作的,不過到時候是我們考慮要不要投你們,不是你們投我們。希望到時候你會讓我看到希望。”
黃立工轉身,徑直離開會議室。牛朝旭面無表情,目光盯着黃立工離開,良久才轉過來到張文峰身上。張文峰正看着他,也是一臉無表情。
張文峰心裡實則有些納悶。牛朝旭平素不是這樣的人,他話不多,頗有城府,很少喜怒形於顏色,更別說咄咄逼人。張文峰認識他的時候,他還在上一家工業製造的上市公司。跳槽到樂陽工業後,他看到這家公司業績靚麗,競爭力不差,便謀劃着向上遊擴展,開拓智能製造和自動化板塊。張文峰知悉,遊說他收購有一定規模和潛力的標的,是一條捷徑。兩人一拍即合,於是有了這次投資會談。沒想到劍拔弩張,成了辯論賽。
牛朝旭露出一絲微笑,“你這哥們還行,能做成事。”
“那你還把他惹急了?就差沒打起來了。”
“我也沒想到他這麼有性格。在中國做企業,有性格不容易;有性格還能有到對的路上,就更難得了。”
“那就是往下走了?”
牛朝旭點頭。
“沒見過像你這麼探底的?!”張文峰笑着說,心裡的石頭落了下來。
牛朝旭擡頭看了看天花板,似乎也鬆了口氣,說,“我總得探一探,這不是小數目。你說的對,投他,不管從哪個角度講,咱們終究是安全的。”
兩人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