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是個報童。
他今年十三歲了,有一雙靈活的大眼睛,每天跑在大街上,努力晃動着手裡的報紙,喊道着:“號外號外!“
初七很小就沒見過父母,是被寄養在親戚家的,每次聽人背後說起父母,那個表嬸都會鼻子冷哼一聲:“狗屁理想,沒見過爲了理想不管兒女的。”
因此初七知道,自己是有父母的,只是他們因爲某些特殊的原因不能陪伴自己身邊,看着自己成長。
想到這些,初七每天上街賣報的聲音都是清亮的,因爲他心裡有希望,一個人只要有希望就不會沉淪,會充滿勇氣地活下去。
初七是在一個下午發現這個孩子的。
十來歲的年紀,個頭不高,他擡頭對照下,確定這面黃肌瘦的孩子看着比自己能矮一頭。最可怕的是他的目光,那雙本該稚氣的眼睛裡彷彿一潭死水,了無生機。
這份死氣沉沉讓初七停住腳步,他放下手裡的報紙,問那個坐在街角的孩子:“你怎麼了?”
那孩子擡起頭,看到是個和自己彷佛年紀,穿着布褂子的報童在問自己,牽動嘴角,努力扯開一絲微笑:“沒事。”
這笑容充滿何年紀不相符的苦澀何辛酸,初七心裡一酸,索性蹲到那孩子身邊:“哎,你到底怎麼了,上午就看你坐在這,這都下午了,還在這坐着,是在等人嗎?”
那孩子點點頭:“是,等人,等我媽媽。可是……可是她……不認我。”
這樣的事啊。
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初七想到自己這些年,嘆口氣說:“大人的心誰知道呢,也許,你媽媽是有苦衷的吧,比方說什麼理想,爲了理想。”
“哼,她就是嫌棄我,不想認我。“那孩子有些咬牙切齒,看到初七盯着自己,便低下頭,“我聽人說她要結婚了,可能是怕認了我不能嫁人吧。”
初七索性坐到孩子對面,伸出手去:“我叫初七,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柱子,大號叫徐天柱。”
“天柱,名字不錯啊。”初七賣報好幾年了,自己也從報紙上認得幾個字,他是沒大號的,從記事起就叫初七,爲啥叫初七?難道是初七生的嗎?他是不知道自己生日的,收養他的表叔一家孩子多,四年前他就很少回那個家了。
大概是同病相憐吧,初七覺得徐天柱很可憐,想了想,從懷裡掏出一塊亮閃閃的紙包着的糖塊遞給徐天柱:“前天有人家辦喜事,真是有錢人,在國際大飯店門口撒糖,我撿了好幾塊,就剩這一塊了,呶,你吃。”
徐天柱盯着那糖塊,嚥下一口吐沫,卻搖搖頭:“你吃吧,這麼稀罕的東西,我沒有東西給你。”
“嗨,誰要你的東西,闖蕩江湖就是靠一個義字,義氣,曉得伐?”
徐天柱似懂非懂點點頭,初七將糖塊放到他手裡:“我看你在這做大半天了,不吃不喝,一定餓了,吃了吧。“
徐天柱道了謝打開那糖放進嘴裡,還將糖紙小心地撫平疊成一小塊揣到懷裡說:“謝謝你,初七哥,這是我吃到的第二塊糖。前年我奶奶還在的時候,用蠶繭和貨郎換過幾塊糖,不過都是沒有包着這種好看的紙,也沒這個好吃。”
初七笑道:“那是你們鄉下的光屁股糖!”
光屁股糖!徐天柱忍不住笑了;“對,光屁股糖。”
他笑完了,看着藍天,長出一口氣:“我想我奶奶了。”
“你還有奶奶,你奶奶還能給你買糖,我是爸爸媽媽長什麼樣都不知道,說什麼爲理想,我表嬸說理想是個狗屁。”
“我知道理想,我們鄉下也有學校的,我放牛時候聽那裡先生說過,理想就是希望。人活着就要有希望。”
“希望啊,我希望我能掙好多好多錢,像那些小少爺一樣穿西裝,踢死狗的皮鞋,戴上鴨舌帽,老好看咯。”
今天有很好的陽光,照着身上暖洋洋的。
初七站起身:“好了,我去賣報了,柱子,你打算怎麼辦?一直在這坐着?”
“我還想再去問問,問最後一次,她認不認我,再不認我我就坐火車回老家去。”
“坐火車?你有錢嗎?”
“沒錢,我認識個火車上的大叔,大叔人很好的,會帶我回去的。”
“那好,我賣報去了。”
初七邊走邊大聲唱着:“春天裡來百花香郎裡格朗裡格朗裡格朗
暖和的太陽在天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
朗裡格朗格朗裡格朗穿過了大街走小巷
爲了吃來爲了穿朝夕都要忙
朗裡格朗朗裡格朗沒有錢也得吃碗飯
也得住間房哪怕老闆娘作那怪模樣
朗裡格朗裡格朗朗裡格朗朗裡格朗……“
走到巷子口,初七回頭看一眼,徐天柱衝他笑了一下,揮揮手喊着:“初七哥,你唱的真好聽!”
初七哈哈一笑:“柱子,再見,祝你好運!”
這天晚上的時候,初七的香菸攤在大華舞廳門口開張了。
他很能幹,白天賣報,晚上就用賣報的錢,買點香菸坐在歌舞廳門口賣煙。
這地界都是有人看場子的,初七在這裡有兩年了,每個月都要交一些錢給人家,因此相安無事。
看到有人過來,他就站起喊道:“先生,香菸要伐。老刀牌香菸,美麗牌香菸。”
舞廳上的霓虹燈一閃一閃的,照着門口的人臉上五彩繽紛,晃來晃去。
有音樂從舞廳裡傳來,鶯鶯燕燕的不知唱的是什麼。
初七忽然想,也不知道柱子有沒有去找他媽媽,那個女人既然開始就不認他,再找也是沒用的,可能柱子跟着在火車上幹活的大叔回老家去了吧。哎,真是……真是……同是天涯淪落人呀。
初七爲自己能想到一句文騶騶的話高興得手舞足蹈。
就在這時,他聽着不遠處傳來沉悶的一聲,像是個大包袱從樓頂掉了下來。
他站起身,探頭看過去,就聽着有人喊:“天啊,是個人,有人掉下來了。”
樓上掉下個人?
初七好奇地走上前去看,心想明天又要加號外了,也不曉得是誰那麼不小心。
“呀,是個小孩!”
有人喊道。
小孩?舞廳的樓頂?
初七心中忽然有不祥的預感,他探頭,擠到人前,整個人都呆住了:天那,是柱子,是徐天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