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原形畢露(二)

眼見兒子的固執之態,藺長春不由得窒息了一瞬,盛怒間,他的耳邊恍惚迴響起了妻子龔秀菊臨終前的殷殷叮囑:“長春……答應我……好好……照顧我們的孩子!”

“孩子啊,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爲什麼你就是不明白爹的一片苦心呢?”

無聲的吶喊中,他的心痛得起了一陣痙攣。

他是二十歲那年帶藝投師的,投入無極門之前,他只是個碌碌無爲的幫派小頭目,妻子龔秀菊十六歲嫁她,跟着他受盡顛沛流離之苦,好不容易熬到他在無極門有了些出息,還沒來得及過上一天好日子,就因積勞成疾過早辭世。彌留之際的龔秀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兒子,那時,他握着妻子的手含淚起誓,會竭盡所能去愛他們的孩子。

自那以後,他就下定決心,別人有的,兒子一定要有,別人沒有的,他也要想方設法幫兒子得來,他要把妻子沒享受到的一切統統奉獻到兒子面前,讓他成爲世上最幸福的孩子。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不過是爲了一個女人,兒子就把自己爲他付出的心血踩在腳下任意踐踏,還振振有辭地來跟他作對,這實在是讓他寒透了心。

正心亂如麻間,忽見姚楓神色惶急地從遠處跑來,慌慌張張地喊道:“大師兄,不好了!”

“什麼事大呼小叫的?沒出息!”藺長春心裡正煩,不禁沒好氣地啐了他一口。

姚楓顧不得計較他的態度,擦着額上的冷汗頓足道,“大師兄,出大事了!逍……”

“藺長春,你這個喪盡天良的畜生!三年前圖謀弒師,陷害手足,如今還想逼兒子與你同流合污嗎?”

忽然,一個低沉蒼老的聲音自谷口由遠及近傳來。說話之人似乎身體極爲虛弱,嗓音顯得有些中氣不足,但他語中帶怒,且透出種與生俱來的威儀,讓聞者肅然起敬,若是宵小之輩,則不免心虛膽寒了。

藺長春聞聲臉色大變,霎時間驚慌失措地倒退出好幾步去。

“大師兄!”姚楓趕緊搶上前攙扶,可他自己此時也是面無人色,手腳發冷,渾身哆嗦不已。

“藺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韓中天詫異地看了他們師兄弟一眼,正疑惑不解間,卻聽四周霎時間人聲鼎沸起來:

“逍遙子!你們看,那不是逍遙子前輩嗎?”

“哎呀,逍遙子不是三年前就被冷伯堅父女害死了嗎?怎麼會還活着呢?”

“他真的是逍遙子嗎?他怎麼……變成這樣了呀?”

凌亂的呼聲中,兩個精壯漢子擡着一頂簡易竹轎健步如飛地走來,坐在轎子裡的是一個鬚髮灰白,滿面傷疤的老人。老人的身子微斜地靠在椅背上,手腳都無力地耷拉在身前,似是四肢癱瘓的樣子。

跟隨在轎後的是北智堂主鍾笑離和他的部衆,所有人的神情都是嚴肅而沉重,眉宇間似乎還凝結着強行壓抑的憤怒。

藺宇涵心頭一震,目光牢牢凝固在轎中老人的臉上,眸底浮起了一層朦朧的薄霧。定了定神,他快步走到轎旁,翻身跪倒,顫聲道:“不孝徒孫藺宇涵叩見師祖!您老人家……受苦了!”

他的這一舉動無疑是昭示了老人即是逍遙子的事實,各派門人議論得更加激烈了。

“孩子……”在兩旁轎伕的扶持下,逍遙子老淚縱橫地挺起身子,顫顫巍巍地向藺宇涵伸出手去,“好孩子,師祖什麼都知道了!這些年……真是難爲你了!”

“不,我真的……沒做什麼!”藺宇涵搖搖頭,輕握住了老人的手。他試圖擠出一絲寬慰的微笑,可苦澀的淚水卻偏偏難以自抑地滲出眼角。

他知道,隨着師祖的到來,父親的罪行很快就會大白於天下,他不後悔做了自己該做的事,卻逃不開身爲人子的難堪與愧疚,此時的他,惟有任憑心痛一陣陣地氾濫肆虐,卻不敢再看父親一眼。

“藺長春,你這大義凜然、鏟奸鋤惡的戲也該收場了吧?”逍遙子猛然擡起頭來,悲憤的烈焰燒乾了他眼中的淚水。

“我真是後悔啊!三年前發現你偷練毒功,殘害無辜的時候,我就該用門規來處置你,可我偏偏狠不下心,一次次的想給你機會改過。就是我的優柔寡斷,害得伯堅枉送性命,害得秋兒含冤莫白,也害得涵兒爲救我受了那麼多委屈,更害得西南分舵那些弟子再遭你的毒手!如今,我不會再容忍你胡作非爲了,我要把你的罪行公諸天下,讓武林同道們看清你這個僞君子的真面目!”

在各派羣雄驚疑的目光中,逍遙子厲聲控訴了藺長春令人髮指的罪行。從其當年爲恐罪行敗露,如何在他的茶水中下毒,事後卻嫁禍給冷伯堅父女,到後來爲了得到《易天心經》,又如何將他救活,卻挑斷了他的手腳經脈,把他囚禁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山洞之中。說到激憤處,老人渾身顫抖,幾乎已是泣不成聲。

悲憤過後,逍遙子收斂了戚容正色道:“前些時日,西南分舵數名弟子被毒殺,這一定又是藺長春爲了陷害秋兒,煽動各派幫他剷除隱患而故伎重施!諸位武林同道若是不信的話,可以去檢視那些屍體,他們是死於冥王教的奇毒修羅丹,而非奪魂散!”

稍稍一頓,他繼續解釋道:“中了修羅丹之毒,症狀雖與服下奪魂散極爲相似,但經歷了十二個時辰的假死期後,死者兩腋下會各留下一個銅錢大小的毒斑。毒斑深入骨髓,就算屍體已經腐化,在殘留的骨殖上也找得到!”

說到此處,他目光一轉,向藺長春投去了凌厲的一瞥:“三年前,你私下將冥王教的毒經據爲已有,如今這世上,除了已死的冥王之外,會用修羅丹的應是僅你一人了吧?”

逍遙子的話音方落,各派門人立即譁聲大作。

他們簡直不敢相信,俠名素著的藺長春竟會是這樣的人,但逍遙子在武林中輩分極高,威望更甚,他們就算可以懷疑世上任何一個人,也絕不會懷疑逍遙子。更何況,逍遙子滿身傷痕,手足癱瘓的狀況明擺在眼前,難道他會爲了陷害徒弟而把自己摧殘至此嗎?

霎時間,衆人看着藺長春的眼光全都變了味,從前的崇拜和敬畏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驚愕、憤怒與鄙夷。

衆人中情緒最爲激動的是差點和藺長春結了親家的韓中天。怒視着至今一言未發的藺長春,他幾乎是暴跳如雷地吼道:“你倒是說句話呀!逍遙子前輩說的是不是真的?你到底有沒有做過那些傷天害理的事?”

藺長春冷冷地瞥了韓中天一眼,又移眸望向各派門人,那種透着森森寒氣的目光讓所有被他掃視過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哈哈哈哈……”他突然仰天狂笑起來。震耳欲聾的笑聲惹得山林顫動,羣鳥驚飛,駭人的笑聲中,他以往的儒雅氣質一掃而空,渾身散發出了讓人心驚膽戰的瘋狂和暴戾之氣。

笑罷,他雙眉一斂,冷睨着逍遙子傲然道:“老匹夫,我真後悔,當年一時失策,留得你這條殘命來壞我的大事!好,算你狠,你的那些指控,我照單全收!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誰勝誰負,還在未定之天呢!”

他的這番話不啻是承認了自己的罪行,對授業恩師狂傲無禮而又刻毒絕情的態度更是令人咋舌。

一時間,人羣中罵聲四起,韓中天更是怒不可遏地指着他的鼻子斥道:“好你個藺老賊!老夫居然讓你這張道貌岸然的假面具給騙了,稀裡糊塗地來給你充當打手,若非逍遙子前輩來得及時,險些就要鑄成大錯!哼,幸虧我的寶貝女兒還沒有嫁進你的家門,要不然我死了都沒臉去見韓家的列祖列宗!”

說着,他轉身大步走回部衆聚集之處,斷然下令道:“從此刻起,我們鷹揚幫絕不會再助紂爲虐!我們要幫逍遙子前輩剷除藺長春這個武林敗……”

“類”字尚未出口,只見他身周的土地驟然隆起,四柄長刀毫無徵兆地從地底伸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插入了他的胸口、背心和兩肋之下。

淒厲的慘呼聲中,鮮血隨着拔出的刀刃四散飛濺,韓中天踉蹌着回過身去,咬牙切齒地指向藺長春:“你……”不及說出第二個字,他只覺眼前一黑,立時渾身癱軟地載倒在地,掙扎了幾下便再無聲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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