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晟一愕, 神色幾度變易,最終逸出脣邊的是一聲似有又些惶惑又似有些欣慰的嘆息:“冷師姐,你……就要嫁人了, 或許我不該跟你說這些, 可我實在忍不住……還好, 你明白大師兄的心意, 他獨自忍受那麼多苦楚, 也總算是……不枉了。”
清秋沒再接話,只是無力地合上了眼眸。心窩深處,那彷彿生生被撕裂骨血的劇痛慢慢擴散, 直至麻木了她所有的感官,讓她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 * * * *
出雲谷外的一處山壁前, 藺宇涵默然而立, 煙雲籠罩的黑眸帶着夢幻般的癡迷凝鎖在那讓他永生眷戀, 卻是已遠隔蓬山幾萬重的地方。
陶晟並不知道他來,他是悄悄跟來的。明知此刻不該也不能見她, 明知眼睜睜地看着那一車車妝奩被運送進去,帶給他的只會是腐心蝕骨的痛,可他還是自討苦吃地站在了這裡。
顫抖地攥緊手中的佩劍——那把依舊沒有抹去“斬情”二字的劍,他忽然笑了,笑得淒厲, 笑得苦澀。曾有千萬次機會做的事, 卻終究沒有做成, 如今卻已是無須再做。什麼叫做“萬般皆是命, 半點不由人”?或許他的命運就是這兩句俗語的最好寫照吧。
他忽然掩口輕咳起來, 起初只是緩慢稀落的幾聲,可漸漸地卻越咳越猛, 那撕扯着胸腔的疼痛和隨之而起的昏眩感讓他身不由己地倚在山壁上,虛弱地彎下腰去。
“藺公子?”
身後,一聲驚訝而疼惜的低喚驀然響起。他怔了怔,帶着一絲茫然撐起身子回頭望去,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眼波朦朧的小翠。
“小翠姑娘……”努力穩住氣息,他勉強笑了笑,輕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替宮主去採辦些東西,剛剛回來……”撫了撫手中的籃子,小翠的心悄然起了一陣痙攣。
他們分別的時間並不長,他卻已憔悴消瘦得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那綹許是因無心打理而滑出束帶垂落額邊的亂髮使平素總顯得沉穩幹練的他平添了幾分惹人憐惜的孱弱,只是,今時今日,又有誰來憐他愛他,關注他的存在和感受?
“哦,是這樣……”也不知是否察覺到小翠的複雜心情,藺宇涵只是淡淡頷首,話音未落,便又帶出了幾聲壓抑的低咳。
“你怎麼了?身子不好嗎?”小翠心焦地擰眉,上前伸手欲扶,“我陪你去找扁堂主……”
“不!”藺宇涵立即慌張地退身閃開,“別去,我不想……讓秋妹知道我來!”
“可你……”
“不礙事,不礙事的!”他仍舊咳着,卻是一味搖頭,“就是因爲前陣子……中的那點毒,吃了藥,會有些反應,過會兒就好了。”
小翠神情一頓,櫻脣緩緩抿緊。
她當然知道,那是他替白天武吸出毒血時所中的毒,雖說不會致命,但服藥治療也需要一段時間。那毒力強性烈,在沒有對症解藥的情況下,服用一般藥物排毒會有相當大的反應,一開始因爲有扁盛才適時地幫他調理,所以情況還好,但他後來一聲不響地失蹤了,孤身在外無人照料,再加上情感的折磨,內心的煎熬,會是如此狀況自然難免了。
“你這是……何苦?”看着他隱忍痛苦勉力支撐的樣子,小翠終於控制不住滿腔鬱結之氣,頓足嚷道,“我看得出來,其實宮主真正喜歡的人還是你,她只是覺得對不起白護法……如果白護法知道她的真實心意,也絕對不會願意她爲了報恩斷送自己一生幸福的!”
說着,她再次伸手,實實拽住了他:“走,我們去找宮主,他們的婚禮要明晚才辦,你現在去留住她還來得及!”
“不,不可以!”雖然身體不適,但藺宇涵還是輕易掙脫了小翠的拉扯,見她微惱地紅着臉瞪住自己,他的脣邊緩緩漾開了一抹苦笑,“你的好意,我很感激,可我真的不能去!”
暗啞一嘆,他把目光移向蒼穹深處,出神地呢喃道:“她心裡一直有我,我都知道!但若因此負了恩義,她勢必悔疚終身,這樣和我在一起,難道便會快活了嗎?欠人良心情義之債,那是什麼滋味,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與其如此,不如……讓她去做她想做的事,無論結果如何,至少,她這一生可以活得坦蕩,仰俯無愧!”
他眼中那含着幾分憂傷,幾分瞭然的無限深情讓小翠心絃悸動,柔腸百轉。雖知這份令人心碎的溫柔並不屬於她,但她還是忍不住眼眶灼熱,彷彿那隱隱的疼痛和辛酸也同時在她的胸臆間擴散開來。
櫻脣微顫,她正想說些什麼,卻被一陣由遠及近而來的腳步聲打斷了思緒。藺宇涵眉心一緊,急聲道:“我得走了,拜託,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曾在此處見我之事。”
見他轉過身便欲離去,小翠忙喊道:“等等,能告訴我,你如今在何處落腳嗎?”見他背影一僵,她趕緊解釋道,“我不會告訴宮主的,我只是……自己想去找你,可以嗎?”
藺宇涵呼吸一窒,動容地頓住了腳步。瞬間的猶豫後,他抑下心頭的一絲不忍,背對着那兩道熱切的目光以疏離的語氣肅然道:“小翠姑娘若想以朋友的身份前來,可以去問陶師弟。若爲其他,就大可不必了,藺某頑石一塊,難以點化,不值得姑娘浪費時間!”
說罷,他不再遲疑,邁開大步疾行而去。一陣死一般的沉寂後,身後隱約傳來了小翠委屈受創的哭泣聲,他眸色微黯,但終究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決然的身影如風而逝,頃刻間消失在蜿蜒的山道盡頭……
* * * * *
抱膝坐於地上,小翠埋首臂間失聲痛哭,破碎的淚水如決堤般狂涌而出。
曾聽別人說過多少聲“不可能”,自己嘴上倔強迴應,內心卻虛弱不已,但至少還着存着那麼點虛無縹緲的希望,如今,心儀之人那一聲斬釘截鐵的拒絕,終於徹底摧毀了她可笑的幻想。
他寧願守着那份已無處安放的情意孤獨終老,也不肯退而求其次接受她的愛慕嗎?說到底,她終究是那樣的卑微而一無是處,不值得他分出萬分之一的心神回首一顧。酸楚地想着,她心底糾結的寒意慢慢擴大,那沁入骨髓的冷讓她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我一直不懂,爲什麼無論我怎樣對你好,你總是不把我放在眼裡?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原來你心裡早已有了人,而那個人,就是我師兄……”
身後忽然飄來透着疲憊與自嘲的黯然低語,小翠吃了一驚,跳起來抹着眼淚慌亂回頭,卻見陶晟站在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神色迷離地瞧着她。
反應不過來地愣怔了片刻,她驀地清醒,無地自容的羞惱頓時排山倒海而來。
“你敢偷聽我們說話?你這個豬頭,你這個死人,你這個混蛋!”“兇相畢露”地衝上去,她照着他就是一通手捶腳踹。陶晟沒有動,只那麼默默地看着她,霧氣氤氳的眸中有着哀傷,有着無奈,也有着憐惜和縱容。
也許是如此“欺負”一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人使她感到羞愧,又或者是……那無限傷心卻仍蘊着情意的目光擊垮了她心底的憤怒,小翠的動作一點點變輕,變慢,最後頹然斂手,停下來叉着腰,喘着氣瞪他。
“夠了嗎?”沒理會身上被揪亂踢髒的衣衫,陶晟清冷地扯了扯脣,淡淡道,“看來,當你的出氣筒,好像是我對你來說唯一的一點價值了吧?”
小翠自知理虧,但仍是嘴硬地強詞奪理道:“是你自找的!誰讓你每次都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不識時務地湊過來?怕的話以後就離我遠點……”
話音未落,那原本隔着一段距離的人影驟然貼近,右手揚起朝她臉上招呼了過來。她嚇得一顫,本能地偏了偏頭,只是似已躲得遲了些。
然而,疼痛並未如預想中那樣降臨,拂上她面頰的是柔軟的衣袖,腮邊的殘淚瞬間消失在那略顯笨拙卻極盡溫柔的拂拭之下。她窘然地眨眨眼,困惑地看着他,卻覺他的氣息暖暖襲來,佔滿視線的是他純如清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