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視鷹瞵

牧犍回來時,在宮門張望許久的宦官趕緊把阿昀去了他書房的事告訴了他。牧犍大怒,一巴掌甩過去後,才冷靜下來問那宦官:“去了多久,去幹什麼的?”

那宦官委屈地捂着臉頰,一一回稟了。牧犍解下身上的一枚玉佩丟給他,好言撫慰道:“朕心急了,委屈了你。這個賞你,謝你的直言。”還拍了拍那宦官的肩膀。那人果然眉開眼笑起來,躬身謝了聖恩,又信誓旦旦日後仍將如此效力。

牧犍心裡有事,不願聽他囉唣,拔腳在前面疾步走着,到了書房門口,步子卻停下了,門口的黃門侍宦們欲向他問安,他沉沉地擺了擺手,自己推開門,揭開裡面的蜀錦簾子。

書房裡煢煢地點了一盞孤燈,只能照見正端坐在正中書案邊的拓跋昀,她的臉浸潤在黃色的光線中,在周圍一片的黑暗中凸顯出來,帶着別緻的、詭譎的笑容,而臉頰上原本紅潤的顏色,不知是因爲光線的緣故,還是因爲她心情的緣故,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牧犍不知爲什麼心裡一悸,上前強作鎮定喝問道:“皇后這是做什麼?”

阿昀笑道:“陛下國事操勞,妾想爲陛下分憂。”

牧犍冷笑道:“你何必如此呢?”

“不如此,”阿昀揮了揮手裡的幾張書箋,亦冷冷笑道,“怎麼知道陛下做這些臨深淵、履薄冰的事?”她看見牧犍勃然色變,對他的翻覆無常亦是又恨又怒,但也有報復的快意,說道:“陛下與劉宋交好,何必偷偷摸摸的?我阿爺如今跟南邊也挺和睦的。只不過,南邊吩咐你借高僧曇無讖的名號,慫恿信奉佛法的人抗拒我阿爺——我阿爺也不過是命令冗餘沙門還俗,讓寺廟退還多佔的土地,把花在佞佛上的錢用在該當用的地方,又怎麼踩了那些人的尾巴?!”

牧犍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逼上前道:“把信給我!”

阿昀把雙手往背後一別,冷笑道:“怎麼,你想對我動粗?你別忘了,駐紮在姑臧城外的是姓拓跋的大軍!你更別忘了,我阿爺帶兵飛馳到這裡,不過是五七天的功夫,他對付柔然那樣強悍的地方都是輕飄飄,對付個你,簡直是易如反掌!”

牧犍立刻餒了,縮了手道:“我哪裡敢對你動粗。只是這裡頭的門道,你聽我說。”他瞟了瞟妻子,愈發覺得以往那些情意越來越少了,兩個人結了婚,隔閡反而越來越大——自己誠然有不檢點的地方,可是阿昀,也未免太強勢太剛硬了!

“你說。”阿昀冷冷地說。

牧犍換了笑臉,對她譬解道:“南邊劉宋,離我們多麼遙遠!他們漢人奸猾,想多拉攏我們,但我爲什麼要聽他的呀?他跟我,什麼都不是!我跟你阿爺,那可是翁婿!”他見阿昀蔑笑着,根本不以爲然,咬咬牙又道:“我不必騙你。和劉宋,不鬧僵就行了,倒是他們南來的東西好,從我們這裡一路運到西域販賣,關稅是我們拿,佔便宜的是我們。你是皇后,總該考慮到我爲國家富裕、百姓生計做的打算。”

他最後使用的是苦肉計,掉了兩滴淚說:“當然,我與李氏的孽緣,是我對不起你。這件事已經錯了,懊悔也無用了。你對我不信任,我也沒有辦法,只想着以後用我的真心慢慢把事情挽回吧。你看着就是。”他拭了拭眼角,慼慼笑道:“不過,你告訴你阿爺也無妨。你阿爺的脾氣性子,你是曉得的,我反正也無力與他抗衡。他實在恨我,或是疑我,想滅了我國,或者殺了我,我也只有承受便了。”

阿昀原本想好了絕對不信他,絕對不被他說動,絕對不被他迷惑。可是,聽到這樣一番話,見到牧犍的眼淚,從他這長得如此高大剛硬的人的眼睛裡流出來,好是令人訝異!她想着拓跋燾發怒時的模樣,真的是“天子之怒,血流漂杵”,如果他真的疑心牧犍生了外心,要把牧犍處死,那自己纔出嫁不久,便要守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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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犍好容易找了個機會,藉口巡幸外城佈防,來到嫂子李氏住的姑臧城外的屋子裡,兩人久別重逢,自然少不了乾柴烈火的事兒。李氏枕在牧犍的胳膊上,撫着他的胸膛道:“你那個小皇后,是不是自己不行,還管得好嚴?怎麼陛下在我這裡,像脫了繮的野馬一般?”

牧犍一捏她的鼻子,笑道:“渾猜什麼!她管得雖嚴,新近倒也給我選了幾個嬪妃,只是那些庸脂俗粉有什麼意思?我心裡只有你。”

李氏媚眼如絲地頂着他的額頭笑道:“誰信你!我說陛下好歹是一國之君,怎麼被這個女娃子管得死死的?就不能給她點顏色看看?”

牧犍嘆氣道:“她阿爺虎視眈眈的,我要保這片國土,保萬民安泰,怎麼敢給她顏色看!只能哄着也就罷了。不過近來她越來越精明,已經插手到我朝廷的事務裡去了,真真是個禍害!”

“那陛下就一直低着頭給她騎脖子上?”李氏的眼睛不由瞪圓了,一副心疼牧犍的模樣,“陛下肯忍,我聽了都受不了!”

牧犍擺擺手說:“你也別惱!我想想韓信連胯/下之辱都能受,勾踐臥薪嚐膽、爲吳王嘗便才成就大業,我這點委屈算什麼?橫豎沒有她,沒有她阿爺,我也沒這個位置。就忍忍她、哄哄她,也掉不了幾斤肉。”

李氏冷笑道:“極是。看來陛下對皇后還是頗爲感念的,怪不得心甘情願!”她似乎有些生氣,把那螓首離開了牧犍的胳膊,翻轉身子背了過去。牧犍看着她雪白腴豔的後背,綺思又動,攬住吻了一通道:“大丈夫能屈能伸麼!等我們強大起來,能與北魏抗衡了,我纔不吃拓跋燾那一套呢!”

“做夢!”李氏毫不留情說,“古來成就大事的君主,哪有瞻前顧後的?陛下只要忍心,真要處置掉拓跋昀,還怕沒有辦法?她一個女娃子,再兇悍,畢竟在陛下手心裡,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只要小心周全就行。當年先帝……”

牧犍一把捂住了李氏的嘴,低聲喝道:“禍從口出,你不要找死!皇后沒做威脅我大涼政權的事之前,不許動她!”

李氏倒給他嚇了一跳,然而見牧犍語氣雖兇,眼神卻是一派畏怯,她不由心裡冷哼了一聲。

牧犍已經無心流連,起身披了衣衫匆匆離開了。李氏慵慵地起身梳妝,不一會兒,外頭通報說居延公主駕到,李氏出門迎接,兩人坐在一起,就都是嘆息陣陣。

“陛下懦弱,實在叫人生氣,又不好說他!”李氏抱怨道,“在宮裡,給拓跋氏那個小丫頭片子拿捏得牢牢的,可最多跟我發發牢騷,一點動作都不敢有!依我說,就把那丫頭片子痛痛地打一頓,她是好意思奔回去找她阿爺來尋仇是怎麼的?做男人的,這麼雄風不振,可怎麼好?我大涼還指着他是個聰慧的君主,希冀着有崛起的一天!”

居延公主嘆息着說:“我這個弟弟,會看眼色,會使心計,可惜胸無大志,膽小怯懦。其實我們大涼地勢險要,軍備充足,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怕他北魏作甚?如今又與劉宋打得火熱,多了一方增援。倒不如干脆破釜沉舟,也省得那個不爭氣的東西淨是長別人威風,滅自家志氣!”

李氏奇道:“公主倒有什麼好主意?”

居延公主冷笑道:“那個拓跋氏皇后在宮裡橫行霸道,我早看她不順眼了。不光是我,宮裡除了她原本帶來的人,大約也沒幾個願意伺候她!找個機會,一不做、二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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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拓跋晃帶着一頭薄汗,來到飛靈宮門口通報。謝蘭修大喜過望,親自迎到門口,春風滿面地說:“太子殿下怎麼有空到這裡來?”

拓跋晃苦笑着說:“我原是有急事找父皇,可惜他今兒下午起就一直在沮渠貴人的宮裡。我幾回通報,沮渠氏所生的三弟拓跋翰(1)卻攔着不讓我打擾。我……”他剛剛大婚,娶了閭氏爲太子妃,因而說到父親在後宮的行止,居然有些開不出口,臉都漲紅了,才說:“這事緊要,先來告訴母妃,也好早早決斷。”

謝蘭修有些訝異,問道:“爲何要告訴我?與我相關?”

“不是。”拓跋晃說,“與大妹妹相關。剛剛有從北涼來的探馬,飛遞來阿昀的消息。”

謝蘭修色變,問道:“阿昀怎麼了?”

拓跋晃看了看謝蘭修,反過來安撫道:“母妃也不要急,暫時的消息還不算最壞——阿昀在涼國的宮中,不知是吃壞了肚子,還是受了風寒,劇吐不止,高熱不退,人已經昏厥了。算上探馬疾馳而來的時間,應該已經三四天前的事了。”

雖然不是親生的女兒,但天天養育總是有感情的,謝蘭修驚得一陣眩暈,顧不得太子已經成親了便需避嫌,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哭泣道:“阿析!這消息一點都不能耽擱!我們快點去你阿爺那裡,把事情告訴他,叫他想法子!”

拓跋晃驚異地看看拽着自己的那雙素手,聽見她哭着喚自己的小名,不舒服而又異樣。看着謝蘭修已經慌亂的模樣,拓跋晃沒有忍心多說,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1)母子的關係都是爲情節現編的。沮渠氏未記載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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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想到,那個時候嬰幼兒夭折率高,而活不到一定歲數不序齒,會不會北魏醫療水平比較挫,所以狐狸的孩子少?亂想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