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荒曠遠

連宮中的守衛,也頃刻間被北魏的軍隊替換了下來。拓跋燾步音槖槖,走在鋪着棗木的連廊上,牧犍忍着傷痛,但饒是急急地碎步快走,也還是趕不上前面人的大步流星。

中宮皇后所居的宮室,門扇和窗櫺用的是南來的珍貴的楠木,裡頭帷帳則均是江南的絲帛錦緞,掛着珍珠墜角,金銀器皿羅列成行,螺鈿漆器擺佈四廂,而香爐裡嫋嫋升起的,是當時頗爲珍貴的龍涎香料。拓跋燾看看四周,還拍了拍一人粗的方柱,道聲:“太奢靡了!”

牧犍敏銳地聽出他語氣中略微的滿意感,屈身道:“皇后嬌貴,罪臣不敢絲毫怠慢。”

前面昂然的君王冷哼一聲,頭都沒有回。到寢臥門口,恰好北魏的御醫從裡頭退出來,見自家皇帝,連忙跪下稽首行禮。拓跋燾見御醫表情平靜,略略放下心來,問道:“公主怎麼樣?”

御醫道:“萬幸!公主已經醒了!不過起來後還是呃逆了一陣,人周身無力,無法起身。還有——”他擡頭看了看拓跋燾,似乎有話要說,但撮撮牙花子,把話嚥了下去。只是看見拓跋燾有進門的意思,御醫忙伸手揭開五彩錦簾。

阿昀臉色蠟黃,憔悴得兩腮的豐盈都凹陷了三分,一雙眼睛在枯瘦的顴骨上方,顯得格外大,原本讓人覺得單純可愛的下垂的眼角,此刻爲她平添了幾歲年齡。她正偏着頭,把漱口的水吐在鑲寶的銀唾盂中,見父親進來,不可思議地愣住了,好一會兒才見她眼角兩滴清淚垂掛下來,聲音喑啞地嘶喚道:“阿爺……”

拓跋燾頓覺心疼,回頭狠狠剜了牧犍一眼。牧犍卻很會做戲,早已滿面是淚飛撲在阿昀榻前的踏腳上,握着她的手聲淚俱下:“阿昀!我對不起你!我竟不知道,你身邊的宮人會毒害你!”

拓跋燾一把把他拎開,厭惡地甩到一邊:“這事,一會兒我們出去你再好好解釋清楚。這會兒,不許在阿昀面前添亂!你滾開!”

阿昀聲音發不高,目光卻很堅毅,她瞟了瞟被推倒一屁股坐地的牧犍,轉頭對拓跋燾說:“阿爺,就在這裡說。我要知道是怎麼回事!”

牧犍看了看拓跋燾,竟然沒敢開口。拓跋燾垂腿坐在女兒的高榻前,盯着牧犍道:“你以爲一具宮女的屍首就能打發我?小子,朕當監國太子,看羣臣耍心眼兒時,你還沒出世呢!”他咄咄逼問道:“毒藥是西域傳過來的,區區宮女怎麼能弄到?你屢屢在你寡嫂那裡快活,可知道她和你阿姊來往叢密?今兒想知道怎麼回事,先把李氏和居延公主交出來!”

牧犍聽他一說,就知道北魏的觸手早已伸在他身邊,絕不是僅僅武威公主一人而已!他頭上有些油油的細汗,嚅囁道:“居延公主在西苑,罪臣可以叫人喚她來。李氏……罪臣想與她劃清關係,已經把她遣走了。”

“不要緊。”拓跋燾冷笑道,“傳居延公主來就行。”接下來他的一句讓牧犍如雷轟頂:“李氏被你藏在酒泉,你以爲這樣可以保住她?朕派在北路的人已經拿住她了,一會兒就能帶過來。”

果然,少頃,李氏被帶了進來。跟原先的光鮮嫵媚比,此刻的她在重重虐待下,簡直換了一個人。拓跋燾擡手捏着她的下巴,笑道:“也不很美嘛!聽說精於房中之術,朕北路大將軍手下的那些雄壯男兒們,一日數十人,可曾讓你盡興滿意?”

李氏雙脣顫抖,無力再說一個字。而旋即被推進們的居延公主,一洗先前的狂妄,驚懼得打擺子一般顫抖。拓跋燾用尚未離手的馬鞭分別指向兩人的鼻尖,問她們倆:“你們是自己乖乖說實話呢?還是朕叫搬些我大魏的刑具與你們見識見識呢?還是叫宮裡其他人來先說一說呢?”

居延公主已經忍不住跪倒在地:“我不是存心想害皇后……”

拓跋燾愈發笑得冷峻,李氏和居延公主在這樣的寒意威逼下,只恨自己沒有早早地尋個短見。拓跋燾扭頭問女兒:“阿昀,你想她們怎麼死?阿爺都能做到。”

阿昀望了望兩個人,說道:“怎麼害我的,讓她們怎麼死吧。我不想虐殺,有礙天道。”拓跋燾雖然不大滿意,但既然說了聽女兒的,他當帝王的不便出爾反爾,點點頭對外頭道:“上次她們在皇后碗裡下的毒藥,也賜她們倆一人一碗。”

他轉臉又看向牧犍,他已經目光呆滯,面無人色。拓跋燾道:“阿昀,這個屬王八蛋的丈夫,不要也罷。回國後,我再給你挑個好的。”

阿昀淚流滿面,擡手拭了拭:“留他一命吧。”

“爲何?”拓跋燾橫眉道,“你還對他有什麼放不下的?”

阿昀捂着自己的小腹,遏制不住地滾滾淚下:“阿爺,我一醒來,御醫就告訴我,我已經懷了沮渠牧犍的孩子!”

“阿昀!”第一個從震驚中醒來的就是沮渠牧犍。他痛哭流涕,爬到阿昀的牀前,抓着她的雙手“嗬嗬”地嚎哭。阿昀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抽出手擦掉了臉上的淚水,轉臉對拓跋燾道:“我恨他,但是我愛肚子裡這個小傢伙。我不想他生出來見的是繼父。”

拓跋燾思忖了半天,看了看哭得真切的牧犍,點點頭柔聲對阿昀道:“好。但你不再是涼國皇后了,你還是武威公主,享這一方郡邑給養。”他轉臉冷冷地對牧犍說:“以後世間再無涼國,只有河西郡。看着公主的面子,朕饒你一命,封做河西王,常駐平城的公主府中。”

亡國之君沮渠牧犍無聲飲泣,跪地叩謝了岳父大人的不殺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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險些喪命的武威公主拓跋昀,終於回到了故國,短短一段光陰,把一個天真活潑的少女,變成了經受摧折的憔悴少婦。她執意要先回飛靈宮看看,既是看望母親,也是追憶曾經的美好時光。

這天,平城飄起了大雪,很快就把皇宮變成了潔白瑩澈的琉璃世界。小腹已經微微凸出的阿昀,在宮人的扶掖下,站在飛靈宮的門口。天地茫茫,她的目光也茫茫:母親手植的那棵梅樹,裹着一層冰綃,枝頭卻有飽滿的芽包,看來,一到二月,還會開出一樹花來。

“阿昀!”謝蘭修在廊下等她,見養育了十二年的女兒緩緩順着她的聲音回過頭來,神情有些呆滯,謝蘭修心裡悲憤難過,不顧宮人的勸阻,踏着剛剛掃過的冰渣,來到阿昀面前,努力笑着對她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阿昀終於撲在母親懷裡,放聲大哭起來:“阿孃!阿孃!你爲什麼不告訴我,世界上會有那麼多痛苦的事兒?會有那麼多可恨的人?爲什麼要我毫無準備,親自去受這些背叛和欺騙?”

她對母親,毫無戒心,因而也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任性責怪。謝蘭修淚流滿面地攬住她,拍着她的後背,像她嬰兒時經常會吐奶一樣輕柔地拍着。她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個問題,終於搖搖頭道:“世上太多不如意的事,可我私心盼望,我的阿昀永遠不去遭遇。她心裡能常存着單純的快樂,不被那些污濁沾染。可是,我錯了!……”

她刻意營造了一片樂園,讓小阿昀快樂地長大——只是一切來得太快了,她甚至沒有來得及教會女兒如何識人,如何猜疑,如何堅強地面對背叛和欺騙,如何在異國的後宮使用權術,她居然就已經嫁人了!

火室(即現在所說的溫室,魏晉時就有)中長大的牡丹花,催開時耀目的鮮妍,可稍見風雨,便會摧折隕落,落一地狼藉。

她們抱頭痛哭了一會兒,貼心的阿蘿爲她們披上斗篷,指了指籠着炭火的內室,表示“裡頭暖和”。謝蘭修抹掉了女兒臉上的淚水,又抹掉了自己的,和聲道:“進去說。你如今有了身子,就算爲了孩子,也當格外地保重自己纔是。”

雖然痛苦,但畢竟也就這麼就過去了,阿昀心中的疼痛已經磨鈍了,只在偶爾想起來時纔有些針扎般的感覺。她在溫暖如春的宮室裡,吃了幾塊謝蘭修親手製作的點心,搖搖頭表示不想再吃了。怕自己又想起那個可惡的人,她搶在謝蘭修的問題出口之前,先問道:“阿孃在宮中,一向可好?”

“還好。”謝蘭修點點頭說,“太子監國,與我這樣的後宮婦人無關。我聽說牧犍對不起你的事之後,日日在後面佛堂裡爲你念經,也茹素了近半年。你放心,只要你好,我就好。”

阿昀點點頭說:“我也聽阿爺說了,幸虧太子阿兄及時把消息報到,阿爺派的御醫很是得力,沒有他及時的救治,我還不知回不回得來。什麼時候,我要到東宮好好拜謝太子阿兄!”

謝蘭修笑着聽着,但笑容隱隱有些苦澀。因爲,她沒有對女兒說真心話。

這段時光,她在異常的痛苦中度過,常人都以爲她的憔悴和焦慮一定是因爲生死未卜的女兒拓跋昀;並沒有人知曉,她內心更擔心的卻是親生兒子——太子拓跋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