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定後動

初冬來臨時,女兒拓跋昀從北涼歸來,帶着她那個不爭氣的、亡國的丈夫,阿昀還在生牧犍的氣,根本不願意看見他,把他孤零零撇在武威公主府邸裡,而自己回到飛靈宮,在母親的照顧下養胎。

謝蘭修一心兩用,很快從哭泣的皇后赫連琬寧那裡知道,剛回來不久的拓跋燾,又重責了太子拓跋晃。

“也不知是爲了什麼大事?”赫連琬寧拿絹子擦着眼淚,“陛下把太子從東宮叫進太極殿,怒斥了一番還不足意,又傳荊杖打了一頓。荊杖上雖裹着棉絮,但也輕不到哪裡去。我去東宮看望他時,他燒得滿臉通紅,說話都斷斷續續的說不囫圇。我看太醫給他擦傷口的軟布上,都是血……”

謝蘭修心裡刀絞似的,努力瞪大眼睛不讓淚水流下來,反過來勸慰皇后道:“娘娘也不必擔心,荊杖雖厲害,不傷筋骨。陛下雖施責打,但仍不過父親教訓兒子,不至於廢太子……”

她話沒說完,就意識到自己情急出錯了,可是出口的話又咽不下去,果然見赫連琬寧瞠目道:“何至於要廢太子?”

謝蘭修急忙轉圜道:“妾是說,陛下再生氣,也不會氣到不顧國家儲副,還是夏楚教訓的意思罷了。”

皇后倒也沒有多做他想,點頭拭淚道:“原是我多想了。我想着阿析的孃親,爲了他這個位置年紀輕輕就沒了,若是阿析再有個什麼,他娘豈不是白死了?”

謝蘭修幾番想懇求皇后讓她也去東宮探望一下太子,但是咬牙忍住了,越是這樣的時候,她越是不能被感情困擾,要努力脫離事外,纔可以使自己冷靜地思考。

一兩天後,她才盼到拓跋燾臨幸飛靈宮。她親自入廚,整治了拓跋燾最愛吃的菜餚,然而拓跋燾還是看出她眼睛上的紅腫,氣呼呼拍了筷子道:“你們這些後宮的娘兒們,沒事做又在亂傳話了是不是?”他不敢聲音太高,怕驚動了在側宮裡養胎的阿昀,且也確實有點憐惜謝蘭修紅着眼眶忍淚的模樣,放緩了聲氣道:“你放心,阿析沒有事,我纔去東宮探望過。”

“我怎麼放心?”她終於抗聲道,“陛下屢屢對他生氣,我怕他落得個戾太子的下場!”

“不會!”拓跋燾說了這兩個字,接下來卻思忖了很久才又開口,“不過,他現在心思左了,倒不能不提防着。”

皇室之中,親情最少。他曾經那麼心心念念盼來的兒子,曾經那樣抱在懷中不忍釋手,曾經豪言壯語要把天下都交付……如今,終於像古來的那些皇室父子一樣,開始相疑了!

謝蘭修冷眼看着面前的丈夫,他再也不是“袁濤”,沒有那樣純淨明亮的眸子了,沒有那樣清越朗脆的聲音了,沒有那樣敢於冒險的心性了。拓跋燾,打下了淮河以北、陰山以南的大片江山,做着一代雄霸之主,享兆億人的怖畏崇敬,然而他也在變,沉穩但多疑,暴戾而冷漠。謝蘭修知道此刻爲太子說話實屬不智,因而知趣地閉了嘴,往拓跋燾的盤子中又夾了一塊炙肉。

她的溫柔解意,讓拓跋燾略感歉意,擡頭對她說:“阿修,你別怨我。我想培養阿析,但是,畢竟現在我是皇帝,這個位置,容不得任何人覬覦。你比皇后懂得道理,你去東宮勸一勸阿析吧。”

謝蘭修一下子瞪圓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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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東宮,謝蘭修還是第一次來。太子妃閭氏,是柔然可汗吳提的女兒,生得一副開朗靈慧的模樣,也很知禮,見拓跋燾帶着來的是後宮的妃嬪,忙一起見了禮。拓跋燾問:“今日阿析可好些了?”

閭氏道:“今日燒已經退了,人也清醒多了。早上喝了一碗豆粥,這會兒還想着炙肉吃。”

拓跋燾滿意地笑道:“小子嘴饞。叫他忍忍吧,炙肉用的料重,別惹得發瘡。用肉汁做些湯餅倒還好克化。”

他到了太子的寢臥,立刻換了副威嚴的面孔,伏在榻上讀書的太子一見就嚇了一跳,手中那本書都掉在了地上。拓跋燾一個箭步上前撿起書,原來是《漢書》,他笑笑對兒子道:“讀讀史書,知道歷朝更替興衰的緣故,還是好的。”他探手試了試拓跋晃的額溫,點頭說:“果然不發燒了。好了就好。”

拓跋晃已經瞥見了拓跋燾身後站着的謝蘭修,她眼中霧光隱隱,神色卻很平靜。上前來笑道:“陛下對太子殿下,用心之苦,令人鼻酸。”

她步伐款款,站在拓跋燾身後,凝視着太子俯臥的模樣,身上傷好養,可父子之間的裂痕難以黏合。她區區後宮女子,能做的實在有限,不過,只要能對他有二三裨益,做,總比不做好。

太子拓跋晃對她卻有些警惕,雖是客氣地笑着說:“不意母妃駕到,這裡狼藉一片,實在叫母妃見笑了。”餘外卻不肯再談什麼,只是做出懨懨欲睡的樣子給大家看。

謝蘭修笑道:“對了,上次太子說的那盤棋,我新近倒琢磨出一點門道來了。”她瞥瞥太子的身姿,只怕無法擺出棋局來,身後,拓跋燾又是饒有興趣在聽,一字一句都不能有誤。她忖度了片刻說:“上次那局,其實不怕白子做大,做大了就有破綻,而白子雖然看起來氣勢嚇人,四周並無連貫一氣的,縱使是左上目的那一條脈絡,切斷也就切斷了。”

拓跋晃疑惑地回頭聽着,不知她何意。謝蘭修望望拓跋燾,心一橫,上前道:“哦喲,太子的臥衾上怎麼有根線頭?”自然而然地伸手拈走,那手只猶豫了片刻,便輕輕在蓋在太子背上的錦衾上拂拭了幾下,大約正碰到傷口,拓跋晃周身一戰,剛剛被拓跋燾撿拾起來放在他手邊的《漢書》,“啪”的一聲又掉在腳踏上。

謝蘭修一激靈,手旋即縮開,忙道:“妾失禮了!太子可被碰痛了?”見太子一邊咧着嘴說“沒有”,一邊似乎要探手去撿書,她忙道:“我來!”把書撿起來,翻了幾頁笑道:“書需慢慢研讀,才知其間的滋味。古來皇室的父子夫妻……可感之處甚多,總是須得太子先立定身份,恭謹孝悌,陛下心裡才歡喜。”

這些冠冕堂皇的套話,連拓跋燾都聽得生厭。離開東宮後,他遣散身邊服侍的人等,閒閒問道:“你今日盡說廢話,難道是江郎才盡了?”

謝蘭修輕輕一聲嘆息:“陛下今日是給我的恩典,我何嘗不知道?可惜我們這樣身份相見,想說的話也只能夠憋在肚子裡。只願阿析以後能少惹他阿爺生氣。我這顆心才能夠擺得回肚子裡去。”

拓跋燾一把扳過她的肩膀,謝蘭修咧嘴道:“陛下!好痛!”拓跋燾放輕了力道,笑道:“不對,你不是在謝我。你該是怨我纔對。小妮子在想什麼壞心思?欺君可沒有好下場哦!”

謝蘭修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畏怯:“我謝佛狸,也怨佛狸。只是謝又如何?怨又如何?我有什麼心思,不在佛狸的掌控之中?不過太子讀史書,我也是有心事上身,想想古來那些皇帝和太子的故事,善始善終的太子能有幾個?總歸是父子,一脈血胤,佛狸既然有心栽培阿析,倒不在給他什麼權位。最怕不過相疑,鄰人盜斧,都不過是心障,卻要了多少無辜的性命?”她說得淚下,在他面前不願意掩飾,乾脆恣意地哭:“一個阿昀,一個阿析,哪個讓我省心?我只怨恨自己沒有能耐,沒有好好教好兩個孩子,心疼也只好我自己受着!……”

拓跋燾被她哭得心思有些亂,顧不得想剛剛心裡閃過的一絲念頭。他在外面強勢威武得很,在這個淚汪汪的人兒面前,反而要低着頭輕聲哄勸:“我不是叫你看望阿析了嗎?不就是想讓你放心嗎?你的話意我也明白了,阿析畢竟是我的骨肉,以後他犯小錯,我也就多包容便是。”

而東宮之中,太子妃閭氏好奇地看着太子拓跋晃俯伏在牀榻上,吃力地翻着手中的《漢書》,她雖是柔然的公主,讀漢文的書卻很少,也只稍稍識百來個漢字而已,她問道:“這是怎麼一本好書?殿下看得如此仔細?”

拓跋晃說:“說了你也不懂。”

他見太子妃似乎有些不樂,便笑着對她補了一句:“是楊惲的紀傳。”

“楊惲是誰?”拓跋晃聽她好奇的聲音,便把書遞了過去。太子妃吃力地看了一會兒,實在看不明白,嬌憨地對自己丈夫笑了笑,又把書還了回去。拓跋晃凝視着書上輕輕被折起的一角,揣測着剛剛折書的人到底出於什麼心思,讓他細讀楊惲的悲劇?

他吃力地側了側身子,背上的傷被牽扯到,疼得他倒抽一口涼氣。但他分明記得,那位來自劉宋謝氏的母妃,溫柔的手撫過自己的後背時,悄然畫了一個“崔”字。

和那日,他的手指在棋枰上胡亂畫出的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