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昏昏

拓跋伏羅死,崔浩死。

謝蘭修舒了一口氣,太子拓跋晃眼前的敵人已經廓清,只要一如既往地低調從事,擺出賢良且沒有野心的姿態,大約也能夠好好地保住他的太子之位,將來順利登極。

好容易才鬆弛下繃緊了許久的神經,她對兒子的思念到了幾乎忘神的地步,可惜宮中規矩森嚴,後宮嬪妃沒有隨便請見儲君的道理。以往太子會來找她學棋,現在人家公事繁忙,壓根就忘記了這位教棋的庶母。謝蘭修只能沒事就去皇后那裡侍奉,希冀哪一天太子也來請安,可以好好地看他一看。

這個念頭落空了許久,突然就有一天實現了。

看到太子穿着淺碧色的袍服,翩翩出現在顯陽宮的時候,謝蘭修只覺得鼻酸而眼前一片模糊。拓跋晃到了她們面前,目不斜視,只和嫡母赫連琬寧行禮請安。謝蘭修凝視着兒子,只覺得他周身上下,無一處不美好,每一個表情與衣飾的細節,都足夠她以後的日子回味好一陣子。

可這樣的愉悅感去得很快,因爲拓跋晃只是和嫡母寒暄問候了幾句,便直起身子跪叩道:“兒子之後還要到部裡處置幾件事務,不能奉陪母后了。母后多多珍重身子,兒子才能夠放下心。”

赫連琬寧抹了抹眼角道:“那你去吧。好好學習公事,別惹你父皇生氣。”

拓跋晃含笑聽着她絮絮叨叨、陳舊的囑咐,恭敬地應了“是”,然後起身準備退出去。謝蘭修因不捨而心裡一慌,貿然對太子笑道:“殿下見恕,妾須得打擾片刻。上次借給殿下的那本棋譜,不知殿下可曾讀完?”

拓跋晃一愣,打量了這位庶母一眼。他是機敏的人,明知並沒有什麼棋譜,卻不肯說破,少頃的猶豫之後便從容笑道:“孤這段事情繁忙,倒不記得是哪本棋譜了。小肩輦上有幾本書,怕小黃門愚笨,若是母妃不嫌勞累,請勞動玉趾親自去找一找如何?”

謝蘭修正中下懷,點頭道:“是。只是勞煩太子殿下等候了。”

“不妨。”拓跋晃恭敬有禮,站在殿門口等待她先提着裙子邁過門檻,才隔了一丈多的距離跟在她身後。

肩輦上自然沒有什麼棋譜。拓跋晃看着謝蘭修東摸摸西看看,想盡辦法打發時間的樣子,不由有些厭煩,笑道:“母妃可曾找到了?如果沒有,大約還在東宮,母妃可要去東宮尋一尋看?”

謝蘭修對他毫不設防,但也能聽出其間不耐煩的聲氣。她陪笑道:“太子說笑了。妾怎能進入東宮?既然棋譜不在這裡,那太子哪天找到了,再叫個人拿來還給妾便是。”她發覺兒子的個子已經長得比自己還高一大截,滿心的欣慰,含笑又低聲說:“阿析,凡事多加留意,多與人爲善,少與人交惡,陛下就是高興的。”

拓跋晃的臉色已經有些變樣了。他冷冷道:“母妃教導,孤心領了。母妃還有何事麼?”站在肩輦旁做出要走的姿態。

謝蘭修千言萬語不知怎麼說,上下不錯目地看了看他,指了指太子手腕上的一串奇楠香佛珠忍不住要嘮叨:“陛下如今惱恨佛教,宮裡頭這些佛具都是清理一淨的,阿析你還帶着這件玩器,若是叫陛下知道了,只怕不好。”

她言者諄諄,他卻聽者藐藐,非但藐藐,而且頗爲惱怒:“謝貴人,這串佛珠是孤的母后賜給孤的,與佛教無關,只與孤和母后的母子情意有關。不勞你費心!”他見謝蘭修失了血色的臉,更有種快意,言語也比剛剛更加冷冽惡毒:“何況,謝貴人管孤的衣飾,也未免管得太寬了!還有,孤是太子,請謝貴人不要再叫孤的小名了好不好?——這話,孤好像已經不是第一次說了!”

謝蘭修瞠目,直到見太子自顧自上了肩輦,拍着轎欄吩咐隨從起轎,她才捂着臉上縱橫肆虐的淚水蹲下身子,倦到連站都站不住了。

“阿姊!”

也不知她就在那兒蹲着傷心了多久,突然誰的手溫柔地把她扶起來,謝蘭修擡起淚眼一看,面前站的是馮清歌,她含着怒氣勸解道:“太子涼薄,令人心寒。阿姊一片心爲他好,他卻不知好歹!這樣的人,不幫也罷。橫豎與自己也沒有什麼關係!”

謝蘭修見到她的第一反應,卻是追憶自己剛剛有沒有說了什麼不合時宜、惹人猜疑的話,然後纔是對着她的一臉關切之色,強笑着說:“算了。我當庶母的,何苦跟後輩計較這些?”

馮清歌搖搖頭說:“你呀,就是心太軟!太子這個人,我瞧着就不是善類,你對他好,他說不定要反噬!昨兒我就聽沮渠花枝說,二皇子被陛下活活打死,就是太子設的詭計陷阱;他在外頭四處收買人心,甘心爲他赴死的人也不少。沮渠貴人就特別擔心她身邊的三皇子拓跋翰什麼時候也會遭太子的毒手。”

謝蘭修警覺道:“那沮渠貴人可還說了什麼?”

馮清歌道:“那倒不曉得,不過當孃的爲了自己孩子,只怕會無所畏懼吧?”

是啊,當孃的爲了自己孩子,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她小心地在後宮爲兒子謀劃、釐清方向,到頭來並沒有聽到一個“謝”字,可是,就算不能爲孩子本人感恩、理解,她也心甘情願爲他做了那些要下地獄的惡行。謝蘭修心裡酸苦,卻也有着屬於她的勇敢和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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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燾後宮充實,但得寵最多的,無外乎長得最美的馮清歌、最善侍奉的沮渠花枝,以及最懂得他的心意的謝蘭修。

打聽到拓跋燾這天事閒,下午就去了沮渠花枝的宮中,謝蘭修決定當一回不速之客。

她親自拎着一小壇自制的美酒,通傳之後得到了拓跋燾的接見。走進宮室,卻見皇帝只着深衣,烏亮的緇緞,鉤着暗紅的細邊,他側臥在榻上,沒有繫緊的衣帶使脖子以下直到胸口都半露在外。沮渠花枝不知是故意顯擺受寵還是平素就這樣輕浮慣了,跪坐在拓跋燾背後,又是捶肩,又是捏腳,齊胸襦裙也是鬆鬆垮垮的,露出半邊豐盈的胸脯,白兔兒似的躍動着,不時地蹭擦在拓跋燾的背上。

謝蘭修知道帝王不專情,但以往嬪妃們各歸各伺候,互不打擾;今日,還是第一次見這副活色生香的場景,頓時覺得腔子裡不受控制地狠狠一酸,低了頭不敢直視。

拓跋燾眯着眼睛,瞧見她小小吃醋的神態,心裡無比熨帖,非但沒有起身,反而更往沮渠花枝身上膩了膩,然後問道:“什麼事找朕?”

謝蘭修低着頭,儘量使自己的聲音平靜:“回稟陛下,妾在宮裡自制的蘇合香酒,如今恰好醞釀到了時候。這酒醒運脾胃,扶正祛邪,強身健體,陛下既然要喝酒,不妨喝這些藥酒,倒能一舉兩得。”

沮渠花枝微露不滿之色,對拓跋燾嬌聲道:“妾已經準備了梨花釀……”

拓跋燾卻不在意,笑呵呵道:“下次再喝梨花釀,好容易上的新酒,不嘗一嘗心裡都癢癢呢!”他對謝蘭修可謂是毫無防備,倒了酒也不用宦官宮女嘗毒,自己就“嗞溜”抿下肚了,咂咂嘴說:“酒味似還淡點,不過夠清澈。”

謝蘭修笑道:“人稱清酒爲聖人,濁酒爲賢人。‘聖人’味雖淡卻雅,不上頭,不傷身。”

拓跋燾便又喝了一口,才說:“果然,雖然清淡,卻沒有雜其他味道,聖人一清如水,正本清源,無可指摘。”他頓了頓又道:“平常人,孰能無過啊。”

他臉上那點悵色,不僅謝蘭修,連沮渠花枝都看出來了,她搶在謝蘭修前面道:“所以麼,陛下剛剛還說:教訓二皇子,一百鞭其實也就夠了;崔浩麼,還當再審一審。”

謝蘭修心一跳:說這兩個人!不過,她正是要聽這些,反而應和道:“陛下仁厚,不過兩人罹罪,也是國家法度不能輕率陟罰,陛下縱是私下裡可惜,畢竟兩人的罪過難以開赦。”她說這話時,偷偷擡眼瞟着拓跋燾。他果然半眯着眼睛盯着自己,嘴角勾一絲玩味,卻不則一聲。

沮渠花枝卻道:“他們倆是真的罪不容誅呢,還是遭人陷害呢,只怕如今還是不好說的事。太子這個人,他娘我是沒有見過,但生子如此陰狠,倒不像陛下的性格!我先就勸陛下,還是要當心太子,哪怕是親生兒子,哪怕明面兒上再一副孝順懂事的模樣,只要做出一件欺瞞的事兒來,就是包藏禍心!”

謝蘭修偏着頭問:“哦?有什麼欺瞞的事兒?”順勢瞟了瞟拓跋燾。拓跋燾似是累了,支頤的手放了下去,翻身仰躺着瞧頭頂的承塵。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