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昀生下的,其實是一個很漂亮的嬰兒,五官停勻,額頭飽滿,有着黑黑的頭髮和卷卷的睫毛。可是,這個惹人憐愛的小女孩,面色青紫,額角的青筋一根根暴出來,她哭聲細弱,單薄的小胸脯起伏得厲害,胸腔中夾雜着可怕的哮鳴聲。乳母想去喂她,可是她幾乎連吮吸都不會,只能把乳汁擠在她口裡,一點點抿下去。
乳保們都不敢多話,但御醫不能不說:“駙馬須得知曉,小娘子先天不足,只怕心臟不好,如今又是無力吸乳,估計……養不大的。”
牧犍抱着孩子,像抱着一片雲一樣一點都不敢用力,但他自己周身無力,最後還是蹲在地上,無聲地墜淚。
那個年代,孩子夭折是很常見的事。可是阿昀無法接受,她大哭着從回到內室的乳母手中搶過孩子的襁褓,一旁侍奉她的人勸道:“公主,還在月子裡,千萬不能這樣哭,將來眼睛會落下毛病的!”
阿昀抱着那個胸口起伏不已,彷彿呼吸都很困難的嬰兒,對謝蘭修發着脾氣:“爲什麼活該我倒黴?爲什麼我千辛萬苦,生下的是這樣一個孩子?”她大約自己也知道遷怒得太不應該,又低着頭哭了一陣,喃喃道:“都怪那對狗男女!害了我不說,還害了我的孩子!……”
謝蘭修無從去勸,只能陪着她,最後道:“阿昀,怪誰都已經晚了。你畢竟是一國的公主,別這樣小家子樣。好好照顧孩子,萬一有奇蹟呢?”
阿昀這才重新審視自己的孩子,看着她滿面的青紫色,實在心疼得不行。這時,小嬰兒又嗷嗷地低聲哭起來,阿昀道:“快!快!快喂她喝奶!”
乳母急忙過來解懷,可是小嬰兒怎麼都叼不住,更吮吸不動,餓得直哭,哭了一會兒就氣喘不過來,乳母忙捏着擠出奶水,不料奶汁太多,一下子噴到小嬰兒的嘴裡,她一時咽不下,咳嗽了起來,嗆得眼睛上插,幾乎背過氣去。阿昀拍着牀榻大怒道:“你是怎麼照顧孩子的?!再喂不成,我就叫我阿爺殺了你!”
阿昀性急起來,任性的脾氣真像拓跋燾。謝蘭修看着那個年輕的乳母眼淚汪汪不敢分辯的模樣,無聲輕嘆,從她手裡接過小外孫女兒,說:“還是擠出來用小匙喂吧。”又安慰道:“你別急,也別怕。太擔心了,對奶水不好。”
這樣愁苦而煩躁的日子熬到孩子滿月。爲孩子做湯餅會的當天還是極爲熱鬧的。國事繁忙的拓跋燾無法、也無需親自來看望女兒和外孫女,只遣宗愛送來厚賜;宮裡的嬪妃因着這是拓跋燾第一個孫輩的孩子,不管怎麼說,也都少不得奉送賀禮;而阿昀的哥哥、太子拓跋晃則是親自前來看望小外甥女。謝蘭修看他一臉凝重,情不自禁地把對阿昀的關愛又分了一多半在他身上。
“太子殿下近來可好?”
“多謝母妃掛懷。”拓跋晃應答得毫無熱情,“還好。”
“後來……”謝蘭修猶豫了一下問道,“陛下沒有再爲那事爲難殿下吧?”
拓跋晃沉沉地瞥了她一眼,帶着些嘲諷道:“母妃失望了?”
謝蘭修雖則生氣,但也知道這個誤會太陰差陽錯,怪不得他生疑,只能說:“你不必拿最壞的心思揣測我。一串佛珠,殿下日日戴在手腕上,也不是我一個人看到。但是,我又何必害你?”
拓跋晃愣了片刻,才說:“我只恨我身處的位置,大家的眼睛都瞄着。”他長長地嘆口氣:“我爲什麼要生出來?害了自己親孃不說,也並沒有因爲是尊貴的太子而過上一天好日子!”
當兒子的都在怨恨自己爲什麼要被生出來!謝蘭修心中酸楚,只能泛泛地勸他:“殿下何必這麼想!來日方長,好日子還在後頭。陛下雖然對殿下嚴厲,未嘗不是出自關愛之心。不過,殿下如今雖然沒有年長的兄弟與不和的權臣作對,畢竟還有陛下在看着,怎麼的都還是收斂爲上。太子的莊園,名聲在外;太子學着孟嘗君,結交各方誌士,也是容易爲人君忌憚的。妾倒要勸勸太子,家財萬貫,對太子又有何用?將來天下財物,哪件不是你的?門徒三千,對太子又有何用?將來率土之濱,哪個不是王臣?何必現在急於一時?”
太子詫異地瞥了她一眼,但旋即眼神黯了下去,苦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其間情況,你不懂的。”
“外間政事,我是不懂。”謝蘭修道,“可是,我懂你父親。”
太子冷冷道:“那又如何?倒要請教,母妃爲什麼總要告訴我,你在幫我?怎麼,你希冀着將來有一天,我奉你做太后?”
謝蘭修被他這話氣得說不出話來。而太子拓跋晃,含着一絲尖酸的快意,望着前方黑黝黝的甬道,好遠好遠的地方懸着宮燈,冷紅色在風中飄着,給人一種惶然的錯覺:“我此生,最羨慕的就是妹妹,母妃好好照顧阿昀吧,將來倚靠着她,總比倚靠下一任君王要實在。你害我或者幫我,又有何意義呢?”
謝蘭修聽着他顫抖的聲音,只覺得喉頭髮苦,強自鎮定着說:“和光同塵,是要護你,何謂害你?太子若不能明白這個道理,將來……”她看着公主府的甬道,亦覺得幽黑深遠,彷彿要把人吞噬一般。他們的將來,誰都不可知!
拓跋晃回頭疑惑地看了看她,終究還是無法信任,搖搖頭說:“我不敢奢望什麼將來。不過,告訴母妃一個好消息,太子妃閭氏有了身孕,我如今做這一切,只爲了自己的孩子不被陷做亂臣賊子。”他茫茫然看看謝蘭修驚詫的眼神,留下一個苦笑,走了,亦走進甬道那片吞噬人的黑暗中。冷紅的燈籠,沒有照亮他身上任何一處,只爲他留下一道拉得好長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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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拓跋昀的孩子滿月,謝蘭修也沒有理由再留在公主府照顧,她每天絮絮地開解,也沒能爲阿昀添上哪怕稍微一抹的笑意。“好好照顧孩子,更要好好照顧自己。”謝蘭修最後無奈地說,“牧犍若肯改過自新,你還是原諒他吧。若是不尋求仁恕之道,與其說是在報復他人,其實都是自苦而已。”
阿昀吸溜着鼻子苦苦笑着:“阿孃,但願我管得了自己的心!”
謝蘭修只覺得腦子裡發脹,想着阿昀,又想着太子,覺得哪頭都丟不開,可是私心裡,又覺得太子更苦,說不出的苦。
回到宮裡,便聽說這一個月來,拓跋燾最寵愛的是貴人沮渠花枝,大半個月都宿在她的宮裡,連帶着她生的皇三子拓跋翰,也成了拓跋燾的寵兒,纔剛剛十一歲,已經加恩封了東平王。
若是其他人,謝蘭修縱有小小的醋意,也不過肚子裡酸一酸而已,可是沮渠花枝與自己,再不是當年交好的關係了,她譖愬太子,大約不光出於保護她的兒子,也是心存異想——後宮之中,攻擊與自保往往是相輔相成的。
拓跋燾喜歡的卻是沮渠花枝的風情萬種。這日午後,暖洋洋的屋子裡洋溢着銷魂的芙蓉香,沮渠花枝從屏風上拿下褻衣,還沒有穿上身,就被身後的男人一把扯脫,不由自主地倒在他汗津津的懷裡,放肆地“咯咯”笑起來。
拓跋燾笑道:“你浪得好!這會兒穿什麼衣裳,裝什麼樣啊!”沮渠花枝撒嬌撒癡,見拓跋燾一臉疼寵之色,便大着膽子道:“陛下,武威公主新生了小女兒,聽說可愛得很?”
拓跋燾“唔”了一聲,有些遺憾地說:“可惜身子骨不大好。”
沮渠花枝道:“不過,總算公主夫妻團聚,也是好事。我侄子他當了阿爺,大約不會再荒唐了。陛下寬仁,也給他個恩典,算是全了公主的體面。”
拓跋燾想了想說:“原就是河西王了,還能給什麼恩典?不過,可以讓他與公主回故地看看,也不枉這是他的封邑。”
沮渠花枝見事情一說就成,心裡熨帖,突然又想起什麼來,故作神秘地笑道:“還有一句話,不知道妾當講不當講?”
拓跋燾最討厭話說半截吊胃口的,蹙起眉頭說:“想講就講,我不愛聽廢話!”
沮渠花枝攀着他的肩,膩然笑道:“倒不是妾有心吞吞吐吐,實在關礙太大,怕陛下生氣。”她俏伶伶地瞟着拓跋燾:“要陛下答應不生氣,妾纔敢說。否則,妾只怕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她含着雞舌香草,吐氣如蘭,拓跋燾湊在她脣邊道:“我是亂殺人的君主麼?說吧。”
沮渠花枝放心地說:“妾還是從外面聽到的消息:說太子行事極不尊重,陛下出徵時,他有時出入宮禁,似有子烝父妾的亂倫行徑。”
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忍受自己兒子與自己的妻妾有這樣的行爲,拓跋燾眼見的就要發作,但臨時忍了忍,問:“可知是誰?”
沮渠花枝一直在看他的神色,壓抑着內心的狂喜,自以爲可以一箭雙鵰:“話是南邊傳來的,但是妾想,無風不起浪,只怕總有些痕跡落在外人的眼睛裡。陛下但想想,平素後宮除了皇后,誰與太子走得最近?眉來眼去不說,還藉着學棋,互相又是借書,又是探視。那天,是誰幫太子都幫到了臉上?聽說,公主的女兒滿月,又和太子切切地說了半天的私話……”
她越說越興奮,神秘的氣息幽微到自己都覺得夠勁兒。可是她卻覺得拓跋燾並沒有絲毫的憤怒,冷笑都沒有。他聽了半天,最後伸手擋開了沮渠花枝香噴噴的臉:“南朝人最愛捕風捉影(1),用道德壓人,以爲這些宮闈隱事可以來打擊我。做夢!謠言麼,不去理它,其言自滅。”
沮渠花枝心有不甘,可是看到拓跋燾的神色,這種話題不敢隨意加油添醋,只能陪着笑附和了幾句。
作者有話要說: (1)這個內容《南史》真的有記載,《北史》表示不承認。《南史》《北史》對照着看很好玩,兩國互相撕逼。